第四日清晨,大雪初歇。
一场席卷了整个京城金融命脉的滔天风暴,以一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在短短三日之内,尘埃落定。
朱雀大街上,那些平日里门庭若市、人声鼎沸的旧钱庄,此刻无一例外,尽数大门紧闭。门上贴着统一的、用墨迹仓促写就的告示——“盘点三日,暂停兑付”。
这块遮羞布骗不了任何人。
在最是消息灵通的黑市里,这些曾经与真金白银无异的银票,其价值已经跌到了一折都无人问津的地步。它们不再是财富的象征,而是一叠叠印着绝望与破产的废纸。
整个京城,从九重宫阙的朝堂到最是偏僻的市井陋巷,都陷入了一种对定远侯林乾的、巨大的、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震撼之中。
没有人能看懂。
没有人能理解,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仙手段,究竟是如何实现的。他们只知道,这位年轻得过分的侯爷,用一种他们闻所未闻的方式,在不动一兵一卒的情况下,于谈笑间,便将盘踞京城百年、根深蒂固的旧钱庄联盟,连根拔起。
他的形象,也在这短短三日之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最初那个奉旨办差、手段酷烈的“钦差”,到后来算无遗策、智计百出的“麒麟儿”,再到如今,京城的百姓与商贾们,在私下里提起他时,已经不自觉地带上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敬畏的称呼。
信他的人,视他为点石成金的“活财神”。
畏他的人,视他为算尽人心的不世“妖人”。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他已经超越了凡俗权贵的范畴,成为了一种近乎传说的存在。
户部。
尚书孙景将自己关在值房里,已经整整一夜。
这位为大周财政操劳了一辈子的老臣,在派人彻底弄清楚了这场风暴的来龙去脉后,便陷入了长久的、剧烈的自我怀疑与沉默。他没有点灯,只是枯坐在黑暗中,任由窗外的风雪将寒气渗入骨髓。
他想了一夜,试图用自己那套传承了数百年的“量入为出,藏富于民”的财政观念,去理解林乾这套匪夷所思的“以信用易信用,以虚化实”的打法,最终却只得到了一片空白。
他引以为傲了一辈子的学问与经验,在林乾这种全新的、他甚至无法为其命名的力量面前,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照亮窗棂时,这位老臣缓缓站起身,那原本因忧虑国事而微微佝偻的脊梁,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新撑直。他推开门,对着门外焦急等候的下属,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而又郑重的语气,沉声吩咐道:
“备车,老夫要亲去定远侯府,向林大人……请教‘经济’之道。”
“经济”二字,他说得格外生涩,却又带着一种放下所有身段与偏见的、纯粹的求知之心。
与此同时,定远侯府,书房。
林乾依旧是一身青衫,正悠然地与黛玉对坐弈棋。窗外的风雪与满城的震撼,似乎都与这座宁静的院落无关。
“兄长,你又赢了。”黛玉放下手中的白子,略带几分娇嗔地鼓起了腮帮子,那双明媚的眸子里,却满是化不开的柔情与崇拜。
她不懂外面那些关于银票与国债的复杂争斗,她只知道,自己的兄长,又一次,将一场看似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于谈笑间化为无形。
林乾温和地笑了笑,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子粒一一收回棋盒,那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收起的不是一场棋局,而是刚刚平息的、满城的风雨。
“不是我棋艺高,是妹妹你心乱了。”
就在此时,一名亲卫在门外恭声禀报:“大人,府外有人求见。”
“不见。”林乾头也未抬,淡淡地回绝。这几日,想要求见他的人,从王公贵族到商贾巨富,早已踏破了侯府的门槛。
那亲卫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异样:“林大人,来者……是京城各大钱庄的掌柜,以日升昌为首。他们……他们长跪于府门之外,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林乾收拢棋子的手,终于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望向窗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起一丝波澜。
他知道,这盘棋,终于到了最后收官的时候。
夜,已深。
定远侯府的正门之外,寒风依旧凛冽。
十几名在京城金融界跺一跺脚便能引得一方震动的大掌柜,此刻却如同最是卑微的囚徒,尽数脱去了暖和的狐裘大氅,只穿着单薄的锦袍,在那冰冷刺骨的青石板上,直挺挺地跪着。
雪花,无声地落下,很快便在他们身上积了薄薄的一层,与他们那早已面如死灰的脸色,融为一体。
为首的,正是“日升昌”那位总是笑眯眯的钱大掌柜。此刻,他脸上再不见半分往日的从容与得意,那张养尊处优的胖脸,在寒风中冻得发紫,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后的那些掌柜们,更是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他们引以为傲的百年基业,他们赖以为生的金钱帝国,就在这短短的四日之内,被那个坐在府内的年轻人,用一种他们至死都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摧毁。
他们不是输给了权势,不是输给了阴谋,而是输给了一个全新的、他们从未见过的时代。
吱呀——
侯府那两扇朱漆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陈润从中走出,目光冰冷地扫过眼前这群曾经不可一世的金融巨头,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林大人有令,宣日升昌、四海通、汇源德……掌柜,入内觐见。”
他念出的,正是昨日王熙凤点名的那几家始作俑者。
被点到名字的几位掌柜,身体肉眼可见地一颤,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与最后一丝求生希望的本能反应。他们在亲卫冰冷的注视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那双早已冻得麻木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他们站立。
钱大掌柜走在最前,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当他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走进那间灯火通明的议事大厅,看到那个端坐于主位之上、正垂眸品茶的年轻身影时,他那颗早已被摧残得支离破碎的心,终于,彻底崩溃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罪人……钱有德,叩见……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