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辩前夜,京城,新科进士钱谦的府邸内,正是暖香浮动,谈笑风生。
钱谦,字伯庸,出身江南书香世家,才名满京华。自太子殿下与定远侯定下“公开答辩”之策后,他便被朝中所有坚守“祖宗之法”的清流文官们,一致推举为那位即将挑战整个科举体系的“幸进者”的对手。
此刻,他一袭月白绸衫,风度翩翩,正与几位同年好友于暖阁之中,围炉饮酒,即兴作诗。他将手中的象牙酒杯轻轻一举,对着众人笑道:“诸位,明日之事,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我倒有些好奇,那定远侯究竟能从通州那等乡野之地,寻出个怎样的人物,来与我辈论道。”
一名友人抚掌大笑:“伯庸兄何须多虑?一群连功名都未有的匠人竖子,也敢妄谈国事?届时,只怕他连我等的诗题都听不明白,便要吓得屁滚尿流了!”
“正是!我等十年寒窗,皓首穷经,所学乃是治国平天下的圣贤大道。他那些奇技淫巧,无非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明日,正要让那定远侯与太子殿下瞧瞧,何为栋梁之才,何为朽木之末!”
暖阁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在钱谦和他的朋友们看来,这场对决的胜负早已注定。他们视此次答辩为探囊取物,更将其看作是一次彰显科举正统、打压新贵气焰的绝佳舞台。
与此同时,定远侯府,书房。
气氛肃杀,与钱府的暖香软语,判若天渊。
林乾召见了他亲自选定的候选人——通州学堂第一届毕业生,张扬。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这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
张扬,出身通州农家,祖上三代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户。常年的劳作与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黝黑。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学堂统一发放的、半旧的蓝色布衣,浆洗得虽干净,但袖口与膝盖处已磨得微微发白。
他局促地站在那里,双手紧紧地贴着裤缝,手心早已被紧张的汗水浸湿,那双总是习惯性低垂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陌生环境的拘谨与不安。
与钱谦的珠玉在侧、风度翩翩相比,眼前的张扬,更像一个误入王侯府邸的“泥腿子”。
林乾没有让他坐,两人就这样站着对话。
但林乾问的问题,却让侍立一旁的陈润与秦业,听得是心惊胆战。
他不谈经义,不谈诗赋,更不问任何关于圣贤教诲的空泛之谈。
“通州至扬州,千里运河,主干道上有多少座官办船闸?”林乾的声音平静无波。
张扬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太过具体,几乎不像是出自一位侯爷之口。但他还是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回山长,共计一百零三座。其中,重力式船闸七十二座,新式平衡船闸三十一座。”
林乾点点头,继续问道:“每一座重力式船闸,每年日常维护的人工与物料成本是多少?若遇大修,周期与耗费又是多少?”
“日常维护,需熟练匠人三名,辅工十名,年耗银约二百三十两。若大修,则需视损毁情况,少则三千两,多则上万,且至少停运半月。”张扬的回答,精准得像是在背诵一本早已烂熟于心的账册。
“一个熟练的漕帮船工,在顺风顺水的情况下,一天能拉多少里路?清淤疏浚,以何时节为最佳,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对漕运的影响?”
“顺风日行百里,逆风则不足三十。清淤以秋冬枯水季为最佳,可与河道维护并行,将停运的损失降至最低……”
张扬对这些看似琐碎、却事关国计民生的实际问题,对答如流,甚至能将一些数据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他没有锦绣文章,但当他从怀中掏出那几卷早已被手汗浸得微微发黄的粗糙草纸时,陈润与秦业分明看到,上面画满了各种奇特的图表,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字与符号。
那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充满了冰冷逻辑与实用价值的“知识”。
即便如此,在看到张扬因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时,陈润的心,还是沉了下去。这样的一个人,到了那金銮殿上,面对那些口若悬河、气势逼人的言官御史,真的能有一战之力吗?
林乾似乎也注意到了张扬的紧张。
他没有鼓励,没有安慰,只是平静地,问出了一个最直接的问题:“你怕吗?”
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张扬的心上。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怕吗?
他想到了自己在地里刨食的父母,想到了他们听说自己能去通州学堂读书时,那张布满了沟壑的脸上,流下的既是心疼又是骄傲的浑浊泪水。
他想到了在学堂里,林山长(即校长,林乾挂名)那句振聋发聩的教诲:“尔等所学,非是雕章琢句之末技,而是经世济民之实学!我通州学堂,不养坐而论道的书生,只出脚踏实地的工匠!”
他想到了那些与他一样的、穿着同样布衣的同学们。他们熬过无数个寒夜,算烂了上百支炭笔,只为了将那些复杂的公式与图纸,刻进自己的脑子里,渴望着有一天,能用这些“奇技淫巧”,去改变这沉疴遍地、积重难返的帝国。
那双原本因紧张而躲闪的眼睛,渐渐地,凝聚起了一点光。
那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热。
最终,张扬那原本因拘谨而微微弯曲的腰杆,猛地挺得笔直!他抬起头,第一次,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林乾的眼睛,声音嘶哑,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回山长,学生……不怕!”
“学生只是怕,自己这三年来学到的这些‘屠龙之术’,没有机会,能为国效力!”
林乾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意。他从书案之上,将一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宗,缓缓推到了张扬的面前。
“你的机会,来了。”
张扬疑惑地解开油布,当他看到卷宗封面上那几个字时,瞳孔骤然一缩。
《北疆水文地理及军备输送现状勘察详报》!
落款处,是一个鲜红的、带着几分杀伐之气的印章——雷鸣小队。
“漕运,不仅仅是南方的粮食运到北方这么简单。”林乾的声音,一字一顿,如同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决战,下达最后的将令。
“它更是北军南调、军械北输的生命线。这份情报,是雷鸣他们用命换回来的。看完它,明天,就用你学到的东西,去告诉金殿上那些养尊处优的大人们——”
“什么,才叫真正的‘经世致用’!”
张扬捧着那份还带着塞外风霜气息的卷宗,只觉得重逾千斤。他那双黝黑粗糙的手,在微微颤抖,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难以抑制的、即将奔赴战场的激动!
他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仿佛要将这满室的烛光,都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