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的京城,春寒料峭。
冰冷的雨丝自铅灰色的天幕无声滑落,顺着太和殿檐角狰狞的螭首滴下。那声音并不响,在死寂的大殿外,不疾不徐,一滴,又一滴。滴答、滴答。这单调的声响却像一柄看不见的小锤,精准地敲击在每个朝臣绷紧的神经上,令人心焦。
距离林乾定下的北疆“最后通牒”,已过去七日。
七日,整整七日。从那片白山黑水之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仿佛四十万草原铁骑与那座名为朔州的孤城,连同那位新晋的定-远侯,都被一张无形的巨口吞噬,连一丝声响都未能逸出。未知,是比战败更恐怖的酷刑。它像一种缓慢生效的毒药,无声无息地侵蚀着人心,催生出最原始的恐惧。
大殿之内,数百名朝臣肃立,华贵的朝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沉淀为一片压抑的暗色。空气凝滞得仿佛要结成冰,唯有众人沉重的呼吸声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起伏回荡,交织成一曲无声的恐慌交响。所有人的目光,或焦虑、或期待、或怨毒,都若有若无地瞟向那个自早朝开始便如雕像般伫立的少年。
林乾。
他依旧穿着那身并无品阶的青色常服,身姿笔挺如枪。他的面容平静得犹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任凭周遭的情绪如何汹涌,也无法在他脸上激起半分涟漪。这种极致的平静,与周围几乎要沸腾的焦灼形成了鲜明的、甚至是刺眼的反差。他不像是一个身处风暴中心的人,反倒像个置身事外的棋手,冷眼旁观着棋盘上的风云变幻。
终于,这份令人窒息的死寂被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
一名以清瘦、刻板着称的御史自队列中大步走出。此人正是保守派领袖、前朝太傅李道然的得意门生,名叫孙敬。他手捧一卷厚重的奏疏,高高举过头顶,神情激愤,声色俱厉。
“启奏殿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阵阵回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北疆失联七日,军情杳然,国本动摇!臣以为,定-远侯林乾狂悖自大,以国运为赌注,视数十万将士性命为儿戏,致使边关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其罪当诛!”
这已不是试探。
与之前几天零散的、不成气候的弹劾不同,这一次,他手中的奏疏上,联署了数十名京官的名字。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总攻,是一柄淬炼了七日、凝聚了所有恐慌与恶意的毒刃,旨在利用信息真空期制造的巨大压力,一举将林乾彻底打垮。
孙敬的话音刚落,队列中立刻有十数人齐齐出列,跪倒在地。
“臣等附议!定-远侯年少轻狂,不堪大任!”
“边关乃国之藩篱,岂容一黄口小儿肆意妄为!”
“恳请殿下立刻罢免林乾总指挥之权,另遣宗室宿将,如安远王爷,持节北上,与草原紧急议和,以安社稷!”
雪片般的奏疏呈了上来,内侍们穿梭于队列与丹陛之间,很快,御案一角便堆起了一座小山。每一本奏疏都像一块沉重的砖石,狠狠地砸向御座上那位年轻的监国太子。
这一次的攻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因为它不再是单纯的政见之争,而是利用了人性中最深刻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就连一些素来中立、只求安稳的官员,此刻也面露忧色,开始与身旁之人窃窃私语。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在长达七日的恐怖沉默面前,再坚定的支持也会被动摇。没有人能承受“全军覆没,边关洞开”这八个字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
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了。
这是大殿中几乎所有人心底的呐喊,这股情绪汇聚成一股洪流,凶猛地冲击着帝国的权力中枢。
太子端坐于御座之上,承受着监国以来最恐怖的政治压力。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从四面八方刺向他。他看见了那些曾经温顺的面孔此刻露出的狰狞,也看见了那些动摇者眼中的恐惧。他甚至能感觉到,御座之后那道珠帘背后,父皇投向他的审视目光,正变得越来越锐利。
整个朝堂,即将失控。
细密的汗珠从他光洁的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让他感到一阵冰凉。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龙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必须开口了,必须用储君的威严,暂时安抚住这几近沸腾的局面,哪怕只是拖延片刻。
就在此时,那个从头至尾都未发一言的少年,终于动了。
林乾的动作很轻,甚至有些缓慢,与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他没有像任何人预料的那样站出来激烈反驳,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半个字。在满朝文武或惊或疑的注视下,他只是平静地从宽大的袖袍中,缓缓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兵符,不是圣旨,也不是任何与军国大事相关的官方文书。
那是一本册子,纸质粗糙,边缘裁剪得并不十分规整,还散发着一股新鲜而又奇特的油墨香气。对于见惯了精致卷轴与细腻宣纸的朝臣们来说,这东西显得如此……廉价且粗野。
这是由皇家钱庄的印坊,不眠不休连夜赶制出的第一期《大周时报》样刊。
林乾手持这份在朝臣眼中“不入流”的读物,无视了所有惊诧、鄙夷、困惑的目光,一步步走上丹陛。他没有看那些叫嚣的御史,也没有看那些动摇的官员,他的眼中,只有御座上那位同样错愕的太子。
他躬身,双手将这份尚带着油墨温度的报纸,呈了上去。
“殿下,”他的声音平静依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在这死寂的太和殿中,他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响着,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压过了殿外那恼人的雨声,“有时候,战争并非只在沙场上分胜负。”
太子下意识地伸手接过这份奇特的“奏疏”。
他的指尖触碰到纸张,能感觉到那不同于传统宣纸的、略显粗粝的质感。一股浓烈的墨香混杂着某种植物油脂的味道钻入鼻腔,让他微微一怔。这味道很陌生,却令人精神一振。
他的目光,落在了报纸的头版头条。
那是一个用加粗的、仿佛被鲜血浸染过的赤红色字体印刷出的、触目惊心的标题。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带着无尽的血泪与控诉,狠狠地撞进了他的眼帘,撞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哭泣的云州:四十万同胞在草原铁蹄下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