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名贵的宋代官窑茶杯,在灯火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它被一只因极致愤怒而剧烈颤抖的手紧紧攥着,骨节已然发白。下一瞬,这只手的主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狠狠将茶杯砸向了地面。
“啪嚓——!”
一声刺耳欲聋的脆响,如同惊雷在密室中炸开。上好的官窑瓷器被摔得粉身碎骨,青绿色的瓷片混杂着滚烫的茶水四下飞溅,几片锋利的碎瓷甚至划破了一名士绅名贵的丝绸袍角。
丧钟,终于从千里之外的京城,敲响了。
太子元泰在朝堂之上雷霆震怒,力挺林乾新政,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掷地有声地宣告“再敢非议者,以奸[-]党论处”。这道谕旨,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将江南士绅集团最后的、也是最体面的“上层路线”,彻底烙死、封死。
金陵,顾家密室。昏暗的烛火将一张张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脸映照得阴晴不定,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近乎发霉的绝望气息。曾经同仇敌忾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互相猜忌的窃窃私语与按捺不住的激烈争吵。
“完了……全完了!”一名富商抖着满身的肥肉,声音里带着哭腔,“连太子殿下都……都站在他那边!这还有什么可争的?大势已去,不如破财免灾,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破财免灾?说得轻巧!”另一位地主立刻尖声反驳,唾沫星子横飞,“林乾那小畜[*]生要的是我们的地!是我们的根!现在投降,跟把脖子洗干净了伸出去让他砍,有什么区别?”
争吵声愈演愈烈,如同几十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狗,互相撕咬着对方的伤口。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直沉默不语的顾家家主,这位往日里最重“体面”、连走路姿势都苛求分毫不差的江南士绅领袖,猛地抬起了头。
他双眼血红,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那张素来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竟浮现出一种因疯狂而导致的、病态的潮红。
“退?”
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石在摩擦,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争吵。
“我们身后,就是万丈深渊!退一步,就是家破人亡,族灭人散!”他猛地一掌拍在身前的紫檀木长桌上,震得桌上的烛台都跳了跳。他缓缓站起身,环视着满室或惊惧或茫然的同伴,那眼神,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准备择人而噬的孤狼。
“他林乾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又何必给他留活路!”
这句充满了怨毒与决绝的话,让密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停下了争吵,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仿佛变了一个人的顾家之主。
只见他缓缓走到密室中央,烛火的阴影在他那张扭曲的脸上跳动,显得格外狰狞。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腥味。
“既然朝堂之路走不通了,那我们就……换一条路。”
“一条让他林乾,有来无回的黄泉路!”
他提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从脚底板蹿起一股寒气的、玉石俱焚的毒计。
“煽动民变,刺杀钦差!”
这八个字一出,密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众人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顾家家主看着众人那一张张因恐惧而煞白的脸,嘴角的弧度却愈发狰狞。他像一个最狂热的信徒,开始布道他那套通往地狱的逻辑。
“我们用手中掌控的宗族势力,去乡下散播谣言。就说林乾这个钦差,要夺走所有人的田地,让江南饿殍遍野!他不是要分田吗?我们就告诉那些泥腿子,他所谓的‘分田’,就是把地从我们手里抢走,然后收归官府,让他们从此沦为官奴!”
“那些愚蠢的佃农和无家可归的流民,最是好煽动。只要给他们几句口号,几口饱饭,他们就敢豁出命去!届时,我们组织数万‘饥民’,去围攻他在扬州的经略使府!”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血红的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同时,重金收买藏在民间的亡命之徒,让他们混在人群当中。只要场面一乱,刀剑无眼……他林乾,便是大罗神仙,也难逃一死!”
这个疯狂的计划,让在场的一部分人感到了发自灵魂的恐惧。刺杀朝廷二品大员,煽动数万民变,这无论哪一条,都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疯了……顾兄,你疯了!”一名胆小的士绅颤抖着说道,“此计若是败露,我等……”
“败露?”顾家家主猛地回头,死死盯住他,发出一声夜枭般的冷笑,“只要林乾一死,朝廷震动!太子为了平息江南这滔天的‘民怨’,必然会让步!届时,我等再上书,将所有罪责,都推给那些‘暴民’!”
他张开双臂,如同一个站在悬崖边上,拥抱深渊的魔鬼。他用一种近乎诅咒的语气,蛊惑着每一个已经被恐惧攫住心脏的灵魂。
“我们,不仅无过,反而有‘协助平乱’之功!到那时,这江南,就还是我们的江南!”
“体面?规矩?都被他林乾踩在脚底了,还要这些做什么!他要掘我的根,我就要他的命!我顾家在江南经营三百年,便是皇帝,也要敬我三分!你一个黄口小儿,也配!”
在这“富贵险中求”的病态逻辑蛊惑下,在那份对林乾滔天恨意的驱使下,密室中的气氛,渐渐从恐惧,转为了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的、破罐子破摔的沉默。
最终,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疯狂的计划。
一场由江南最高层的士绅集团亲自策划的、针对帝国二品大员的“民[-]变”与“刺杀”,正式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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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扬州,经略使府。
夜色深沉,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
林乾正平静地,看着一份由“青鸟”从金陵秘密送出的情报。薄薄的信纸上,用蝇头小楷,清晰地记录着顾家密室之内,刚刚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疯狂的计划,每一句怨毒的诅咒,都一字不差。
我一直在等。等你们撕下最后那层“圣贤”的画皮。弹劾?朝堂之争?那不过是文人的游戏。只有当你们选择亮出刀子的时候,我,才有资格,用我的大炮,来跟你们“讲道理”。你们自己,亲手,递给了我这把可以铲平整个江南的铲子。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意外。只有一种如同猎人,看着猎物,终于一步步、完美地走入自己最后一个陷阱时的、冰冷的平静。
他将那份情报,缓缓移到烛火之上。
火焰的舌尖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发出细微的“嘶嘶”声。那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情报上的字迹在火光中扭曲、焦黑,最终化作一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袅袅升起,消散在空气里。
他对着身后那片侍立在阴影中的黑暗,淡淡地吩咐道:
“传令下去,让史毅的海军陆战队,换上便装,分批,潜入扬州城。”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了一抹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另外,把我们带来的那几门‘大家伙’,也该擦出来亮亮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