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巍峨的城楼之上,一面绣着“定远”二字的玄色大旗,在凛冽的北风中猎猎作响。它的身侧,是象征着大周皇权的、张牙舞爪的金龙旗。两面旗帜并肩飘扬,俯瞰着下方那座因一个人的归来而彻底沸腾的城池。
自城门向外,官道两侧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人潮如海,一直延伸到十里之外的长亭。空气里,混杂着尘土、汗水、牲畜的气味,以及冬日里那股特有的、冰冷干燥的草木气息。然而,这一切嘈杂与混乱,在长亭之前,都化作了庄严肃穆的寂静。
太子亲率文武百官,立于亭下。他身着监国储君的全套礼制朝服,玄黑色的衣袍上绣着金线团龙,衬得他面容沉静,渊渟岳峙。他身后,以内阁首辅陈润为首的新晋官员神情激动,眼中是发自内心的崇敬;而以赵国舅为代表的另一派人,则垂着眼帘,将那份即将手刃仇敌的快意,藏在了谦恭的姿态之下。
这是国朝最高的礼仪。亲王出征,不过如此。
远处,地平线上,那支规模并不庞大的车驾,终于在一片越来越响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欢呼声中,缓缓出现。没有金戈铁马,没有甲胄鲜明,只有几辆朴实无华的青布马车,护卫着中央那辆稍显宽大的座驾。然而,这支看似平凡的队伍,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足以让天地都为之低头的赫赫威仪。
当车驾抵达长亭时,整座京城彻底陷入了疯狂。
“林大人!!”
“军神!!”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那片由数十万张嘴组成的人海中爆发出来,声浪几乎要将天边的云层都彻底撕碎!
就在这时,太子动了。
他在百官震惊的目光中,亲自走下台阶,在那辆为首的马车停稳的瞬间,伸手,握住了那匹神骏战马的缰绳。他亲自为其执辔牵马,将车中的人,迎下车来。
“轰!”
人群彻底炸裂!
百姓们疯了。他们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冷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有人喜极而泣,有人状若癫狂。更有甚者,将怀里揣着的、自家最好的东西——刚出炉的烙饼、新打的草鞋、甚至是一方绣着鸳鸯的锦帕,奋力扔向御道中央,只为让英雄的车轮,能从自家的心意上碾压过去!
车帘掀开,林乾一身寻常的青色便袍,走了下来。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深邃得如同古井,不起半点波澜。这泼天的荣耀,这人臣之极的声望,似乎都不能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涟漪。
他对着百官微微躬身,又向太子行礼。然后,他走向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黛玉。
在这片泼天的荣耀之下,在这数十万人的注视之下,一个致命的杀机,正悄无声息地传递。
黛玉上前,眼中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欣喜与关切。她伸出素白的手,为兄长整理了一下那因风尘而略显褶皱的衣领。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动作轻柔,仿佛在拂去他身上所有的疲惫与尘埃。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亲昵的瞬间。无人觉得有异。
然而,就在那宽大的袖袍遮掩之下,一枚小小的、藏在香囊中的蜡丸,被她用一种快到极致、也稳定到极致的手法,悄无-声息地,从自己的袖中滑落,塞进了林乾的袖袋。
从始至终,兄妹二人的脸上,都带着重逢的、温暖的笑意。
仪式之上,太子与林乾的互动依旧滴水不漏,充满了“君臣相得”的默契。太子亲自为他斟满一杯温酒,声音洪亮,足以让周遭的百官都听得清清楚楚。
“先生为国拓疆,功在社稷。这一杯,孤,代父皇,敬先生!”
林乾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为殿下分忧,乃臣之本分。”
但在外人看不到的角度,太子的眼神,却向林乾传递了一个清晰无比的信息——“鱼,已满网。”
林乾则用一个微不可查的点头,回复了他的“道友”——“今夜,收网。”
……
返回皇宫的御道,被狂热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林乾坐上了那辆最为华丽的、唯有凯旋之帅才有资格乘坐的御赐马车。车厢内,熏着顶级的龙涎香,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界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也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这里,是一个绝对安全、也绝对私密的空间。
林乾脸上那副平静温和的表情,在车帘落下的瞬间,便已褪得一干二净。他面无表情地从袖袋中取出那枚小小的蜡丸,指尖的体温已经将其捂得有些温热。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又有节奏的“咯噔”声,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他才离开京城多久?
这些早已该被埋进坟墓里的旧鬼,就又一次,迫不及待地,从那腐朽的棺材里,爬出来了。也好。倒是省得自己,再一个个地,去刨他们的坟了。
他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不见底的幽深。他用指甲,轻轻切开蜡丸的封口,展开了里面那张用细如蚊足的小楷写就的密报。
那是黛玉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临危不乱的沉静。上面,清晰地,将那场即将到来的“寿宴逼宫”,那场以赵国舅与德贵妃为核心的、最后的阴谋,描绘得清清楚楚。
林乾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寿宴?鸿门宴?
他林乾,最喜欢的,就是赴这种宴席了。
马车,缓缓停下。前方,皇宫那巍峨的朱红宫门,已经近在眼前。
林乾将手中的密报,凑到车内的小烛台前,看着那张小小的纸条,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作一撮无声的灰烬。
当他再次掀开车帘,走下马车时,脸上,早已重新挂上了那副平静的、宠辱不惊的微笑。仿佛刚才那嗜血的念头,从未在他心中出现过。
宫门前,以赵国舅为首的一众“同僚”,早已等候多时。他们脸上堆满了热情的、虚伪的笑容,纷纷上前拱手。
“恭喜林侯爷!贺喜林侯爷!此番东征,为我大周立下不世之功,真乃我辈楷模啊!”赵国舅的声音洪亮,笑得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林乾拱手还礼,与他们谈笑风生,客气得体,滴水不漏。
“国舅爷谬赞了,林某不过是侥幸。若无诸位大人在京城稳定后方,何来前方将士的用命?”
赵国舅等人,看着眼前这个被圣眷与军功包裹的、年轻得过分的“武夫”,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以及即将手刃仇敌的快意。在他们看来,林乾不过是一介沐猴而冠的幸进之辈,一个头脑简单的莽夫。
他们不知道,他们眼中这个温和无害的“猎物”,正在心中,平静地计算着。
计算着,今晚,要用哪种方式,来将他们,生吞活剥。
在百官虚伪的“簇拥”之下,林乾缓步,走向了那座灯火辉煌、但也杀机四伏的建极殿。
他的身后,是缓缓关闭的、厚重无比的宫门。
“轰——”
那沉闷的声响,仿佛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一个是荣耀与欢呼的人间,另一个,则是即将上演最后审判的、血腥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