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停了。
京城覆盖在一片素白之下,肃杀的冬日寒意并未因晴空而消散,反而因那灿烂的阳光折射在积雪上,愈发显得清冷刺骨。
三日前,那场关于“新礼”的朝会不欢而散。摄政王林乾在礼部尚书刘俨引经据典的“道统”绞杀下,一言不发,拂袖而去。此事如一颗巨石投入京城的舆论深潭,激起千层浪。新政派自创立以来,第一次在朝堂上遭遇如此彻底的“法理”溃败,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定远侯府与皇宫,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今日,皇宫,建极殿。
最终的裁决,来了。
新君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沉如水。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比三日前更加凝重。那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以卫疆为首的武将勋贵们,刚刚接受完北疆大捷的封赏,此刻却一个个眉头紧锁,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殿内那股针对定远侯府的、几乎不加掩饰的敌意。
“陛下!”
一声苍老而又悲愤的呼喊,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礼部尚书刘俨,身穿一品仙鹤补服,手捧一卷厚重如砖的“万言书”,再次从文官队列中走出。他并未像上次那样站立,而是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到了大殿的正中央,然后,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那只捧着万言书的苍老的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老臣,为天下读书人请命!为我大周三百年国体请命!”
他的声音嘶哑,老泪纵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的泣血之言。
“摄政王林乾,恃功而骄,妄改国典,以兵戈血腥辱没圣贤教化,此乃乱我朝纲之第一罪!”
“其所推‘新学’,重格物而轻经义,重算学而轻人伦,以奇技淫巧动摇农桑为本,此乃毁我万世之基业,第二罪!”
“其人虽有微功,然其心难测!北疆初定,便急于彰显军威,祭奠私恩,将君父置于何地?将人伦置于何地?此乃收买军心,意图不轨,第三罪!”
三条大罪,一条比一条重,一条比一条歹毒!尤其是最后一条,直指“不臣之心”,已然是最高级别的政治指控!
刘俨说完,将那份万言书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砖上,以头抢地,泣不成声:“此万言书,乃我朝堂百官联名所上!若陛下仍要为奸佞所惑,行此乱国之举,老臣……老臣今日便血溅于此,以报先帝知遇之恩!”
话音刚落,他身后,以内阁次辅、吏部尚书为首的大半文官,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臣等,附议!”
“恳请陛下,废新礼,惩奸佞!”
“恳请陛下,以正国体!”
排山倒海般的声浪,汇成一股巨大的政治压力,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御座上年轻帝王的咽喉。整个建极殿内,除了武将们粗重的呼吸声,便只剩下这片令人心悸的齐声泣谏。
新君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紧紧攥着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似乎陷入了两难的绝境,目光扫过下方跪倒的一片,最终,带着一丝“为难”与“探寻”,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动容的身影上。
“摄政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众卿所言,你有何解释?”
刹那间,全场的目光,无论是同情、担忧,还是幸灾乐祸、怨毒快意,全都聚焦在了唯一还站着的林乾身上。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林乾终于动了。
他迈步出列,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可闻。他没有像众人预料的那样勃然大怒,也没有急于辩解。他只是平静地走到殿中,向御座上的新君行了一礼。
随即,他开口了。语调平缓,不带一丝波澜。
“陛下,臣不懂经义,只会计数。”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跪在地上的刘俨,也愕然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在这种指控“谋逆”的生死关头,不懂经义?只会计数?这是自暴自弃,还是另有玄机?
不等众人反应,林乾转向了户部尚书苏明哲。
“苏大人。”
苏明哲会意,这位通州学堂出身、永远一丝不苟的技术官僚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从袖中取出了两份早已准备好的奏本。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清晰地宣读起来。
“奉摄政王钧令,户部并工部、礼部三堂会审,重核登基大典与万寿节两典预算。”
“其一,循祖宗旧礼。预估需征调民夫三十万人,耗时半年。所需金银器物、丝绸木料、牲畜祭品等,折合白银,共计……五百万两。”
这个数字一出,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即便是一些支持刘俨的官员,也不禁暗暗咋舌。
苏明哲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翻开了第二份奏本,声音依旧平稳如初。
“其二,行摄政王新礼。登基大典行阅兵之礼,万寿节祭奠阵亡将士。所需将士抚恤、军备仪仗、祭祀碑林等,折合白银,共计……八十万两。”
两个数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五百万两。
八十万两。
这已经不是节俭与奢靡的区别,这是云泥之别,是天壤之差。
苏明哲宣读完毕,躬身退下。整个过程中,他甚至没有看刘俨一眼。
大殿之内,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那一声声泣血的“道统”、“国体”,在这两个冰冷、残酷的数字面前,忽然变得有些滑稽可笑。
林乾缓缓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刘俨身上。他的眼神平静如水,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骨髓的冰冷。
他开口了,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金石相击。
“敢问刘大人。”
“这四百二十万两的差额……”
他顿了顿,让这两个字在殿内每一个角落回响。
“是该用来为先帝,铸几件祭天的金器?”
“还是该用来为北疆,为京城,为西南,牺牲的那三万六千八百一十二名将士,发放双倍的抚恤金?”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
“抚恤金”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殿内所有武将的耳朵里!
以镇北侯卫疆为首,所有身经百战的军方将领,在那一刹那,猛地抬起了头!他们那因为风霜与杀戮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
一股压抑不住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气,轰然爆发!
他们那如同刀子般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与凶悍,死死地射向了跪在地上的刘俨!
咔!
咔咔!
一连串金属摩擦的轻响,在大殿中连成一片。那是十几只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手,在同一时间,死死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