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还是没能撑住。
记忆的最后,是天空在眼前旋转,灰白色的云絮和苍白的光线搅成一团,然后,是呼啸的风声,和浑身骨头都要散架般的撞击与震动。再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等我重新找回意识,发现自己被一位像山一样魁梧的尼特大叔从麦地里捡了回来。
他有着米诺斯人特有的弯角和温厚的眼睛。
混杂着巨大的羞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让我在他温和的询问下几乎没做什么隐瞒,断断续续地诉说了自己的来历——来自遥远的斯普林,一个长着绒毛的亚人,如何在漫长的冬季里挣扎求生,最终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坠落。
尼特大叔听着,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怜悯。
他搓着蒲扇般的大手,沉吟了许久,然后提出了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建议:
“村郊住着个男人,叫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蒂尔。三年前搬来的,像个退休的老兵。会木匠,懂点医术,剑术听说更是了得,至少是个黄金阶的强者。
就是……脾气有点怪。话少得可怜,整天沉默地干活、吃饭,像个披着人皮的僵尸。但人是个好人,家境也殷实,至少吃喝不愁。你……愿不愿意去和他搭个伙,过日子?”
我当时的脑子是一片被冻住后又勉强融化的浆糊。
饿和冷是盘旋在我脑海里仅有的两只秃鹫,它们啄食了我的思考能力,只留下最本能的求生欲。
斯普林人标志性的多年未修剪而厚重纠缠的绒毛,在过去那个冬天里,从骄傲变成了负累,又在无数个蜷缩在异乡稻草垛里捱过暴风雪的夜晚,成了我活下来的唯一依仗。
它脏了,板结了,从雪白变成了灰扑扑的颜色,但也确实像一副天然的铠甲,帮我从冬将军的利齿下抢回了这条小命。
此刻我的被稍稍唤回了一点神智,但恐惧和卑微依旧占据着上风。
我怯生生地,几乎是用气音问尼特大叔:
“他……他那样的人,能接纳我吗?一个……亚人?”
如此,丑陋的我。
尼特大叔咧开嘴,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大手一挥:
“放心!绝对没问题!而且,这事儿得讲究个方法。让我去给他做个局,打个赌!这样,就算他事后想反悔,也拉不下那个脸!”
我懵懂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做局打赌”是什么意思,只是被他话语里的肯定感染了,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稍稍亮了一些。
然后,事情的发展就快得超乎我的想象。
尼特大叔风风火火地行动了。
过了一会儿,他就领着我,手里还提了两坛子闻起来很辛辣的东西,出了门。
我们去了村头一间挂着“婚姻公正处”牌子的帐篷。
春天真是热闹,里面等着登记结婚的男女排着队,空气里弥漫着甜腻而正式的气息。
我缩在角落,看着一对对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期待的人们,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华丽宴会的灰老鼠。
我们等了一个小时,或许更久,对我来说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擂鼓。
终于轮到我们了。
尼特大叔和里面办公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又指了指我。
那人抬眼打量了我一下,那目光说不上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让我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厚重的绒毛里。
接着,便是盖章,签字(尼特大叔替我签的),然后,两个红色封皮、带着温热体温和油墨气味的小本本,就被塞到了我的手里。
一个小册子上写着“糖豆·万斯普林·柏忒”,另一个写着“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蒂尔”。
这就……结婚了?
我捧着那两个小红本,像捧着两块烧红的炭。
指尖传来的硬质封皮触感,和上面清晰的字迹,都无法带来丝毫真实感。
原来,决定两个人今后命运关联的事情,竟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到近乎儿戏。
没有仪式,没有祝福,甚至没有见过那位名字长得有些拗口的“丈夫”一面。
我只是被动地被推着,从一个冰冷的绝境,推入了一个未知的名叫“婚姻”的领域。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尼特大叔似乎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心情颇好,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领着我往村郊走。
我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巨大的身影后面,深一脚浅一脚。
穿过了村落中心还算齐整的石板路,踏上了边缘坑洼的土路,最后拐进了一片小树林旁。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院子。
它就安静地坐落在树林边缘,背后是初绽新绿的树木,像一道天然的屏障。
一座二层的砖木小楼,墙面是岁月沉淀出的暗色调,一大半被刚刚冒出嫩芽的爬山虎覆盖着,那些蜷曲的藤蔓和点点绿意给房子增添了几分生机,也添了几分幽静。
院子用低矮的木栅栏围着,里面开辟出了几块土地,似乎还没开始播种,显得很整洁。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破喉咙。
我躲在尼特大叔宽阔的背后,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偷偷打量着这个即将成为我“家”的地方。
于是就这样,我看到了那个正在庭院里懒洋洋地晒太阳的那个男人。
我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或者说,是被他那把浓密得惊人的大胡子吸引。
那是少见的棕黑色,梳理得整整齐齐,垂下来足有一尺长,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胡须浓密,却丝毫不显得野蛮或邋遢,反而奇异地散发出一种沉稳与睿智,甚至带着些许威严的气息。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身形高大挺拔,肩膀宽阔,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内敛而精干的力量感。
尼特大叔说的没错,他身上确实有一股子军旅气,像一把收在鞘中的利剑。
莫名的,在看清他样貌的那一刻,我狂跳的心竟然稍稍安定了一丝。
那是一种很难解释的感觉,仿佛他那沉默而稳固的存在本身,就自带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当然,这丝心安转瞬即逝,更大的惶恐和自卑立刻淹没了它。
我下意识地缩回尼特大叔身后,低头看着自己。
一身原本雪白的长毛,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风霜、尘土、以及在稻草垛里摸爬滚打,已经变得灰扑扑、脏兮兮,甚至有些地方打了结,黏连在一起,散发着自己都能闻到的不好气味。
脸上恐怕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只有一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更大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惊慌和不安。
我就以这样一副狼狈不堪、根本算不上漂亮、甚至有些惹人厌弃的姿态,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那样一个看起来整洁又严肃的人,看到我这样脏兮兮的亚人“妻子”,一定会非常生气吧?
就算不生气,至少也会露出不耐烦、或者嫌弃的表情……
尼特大叔已经笑着迎了上去,和那个叫约瑟夫的男人交谈起来。
我因慌乱根本听不清具体内容,只看到尼特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我这边。
约瑟夫的目光随之投了过来。
那目光穿透了尼特大叔身侧的缝隙,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我紧张得浑身绒毛都要炸起来,死死地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等待着预想中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