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我在破庙遇见昏迷的将军。
>他苏醒后执着地唤我前世的名字:“阿砚,我终于找到你了。”
>可我分明只是个用泪水作画的画师。
>他每日为我描眉,说这是前世未尽的约定。
>直到敌军破城那日,他浑身浴血冲入我的画阁:“别回头,跑!”
>我抱着他的尸身痛哭,泪水落在血泊中竟泛起前世记忆。
>原来他才是守诺一世之人。
>而我,已经轮回九世将他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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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嘶吼着卷过京城的夜空。我裹紧身上半旧的靛蓝棉袍,怀里那只青瓷坛子冰冷沉重,紧贴着单薄的前襟,汲取着我本就不多的体温。坛内盛着的,是今日收集的泪,凝涩、冰冷,是我赖以谋生的墨。
雪粒不知何时变得密集,被风抽打着,扑打在脸上,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长街两侧店铺早已上板,门缝里透出的暖黄烛光吝啬地洒在积雪的街面,又被新落的雪片迅速覆盖。醉仙楼那两盏褪色的红灯笼在风里发了疯般摇晃,光影凌乱地切割着黑暗。我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快些回到我那城外半山腰的破败小院。城郊那座荒废已久的山神庙,是我归途必经的关口,破败的门扇在风里呻吟,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就在我匆匆掠过庙门,几乎要踏入庙前那片被积雪覆盖的荒草地时,一点异样的暗色猛地攫住了我的视线。
庙门门槛内侧的阴影里,伏着一个人形的轮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若不是那身深色的甲胄在微弱雪光下偶尔反射出一星半点幽冷的光,几乎无法察觉。他面朝下,一动不动,身下的积雪被浸染开一大片不祥的深褐色,边缘已凝冻成冰,像一幅用生命绘就的残酷泼墨画。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雪夜的寒气,蛮横地钻进我的鼻腔。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是死是活?兵祸?仇杀?我本能地后退一步,几乎想立刻逃离这片危险的死寂。
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积雪,扑打着庙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那伏卧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脆弱。或许……或许还有一口气?
我攥紧了怀里的青瓷坛,冰冷的坛壁硌得掌心发疼。最终,那一点微弱的恻隐之心压倒了恐惧。我咬咬牙,快步上前,费力地将这沉重的躯体半拖半抱起来。他比看上去还要沉得多,冰冷的铁甲摩擦着我的手臂,每一次拖动都耗尽力气。冰冷的雪片落进我的后颈,激得我一阵寒颤。短短几十步山路,却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踩在虚软的棉花上,又像在对抗身后拖拽着的整个寒冬的重量。
回到我那透风的小院,将他安置在唯一还算平整的土炕上时,我几乎虚脱。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着,照亮了他沾满血污和雪泥的脸。五官深邃,轮廓冷硬如刀削斧凿,即使昏迷着,眉宇间也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锐气。身上的铁甲破损多处,最深的一道裂口在左肩下方,皮肉翻卷,暗红的血仍在缓慢地渗出,染红了身下铺着的旧麻布。
我生起炉火,烧了热水。清理伤口时,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那温度低得惊人,仿佛他身体里流淌的不是热血,而是这严冬的雪水。我用布巾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凝固的血块和污迹。炉火噼啪作响,屋里渐渐有了些暖意,可他的体温却回升得极其缓慢。
就在我换了盆水,准备拧干布巾时,炕上的人猛地吸进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带动着伤口,又渗出血丝。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在昏暗的油灯光晕里无意识地游移。
然后,那目光终于落到了我的脸上。
刹那间,仿佛有某种沉睡万年的东西在他眼底轰然苏醒。那迷茫迅速褪去,被一种近乎狂喜、又带着巨大痛楚的光芒彻底点燃。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试图发出声音。
“阿……阿砚……”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执拗,死死钉在我的脸上。
“阿砚……终于……找到你了……”
我僵在原地,手里拧到半干的布巾啪嗒一声掉进盆中,溅起温热的水花。
“阿砚?”我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将军,您认错人了。我叫雪砚,只是个画画的。”我指了指角落堆放的画具和半干的画卷,“不是什么阿砚。”
他置若罔闻,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锁住我,仿佛要将我的魂魄都吸进去。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左肩的伤口立刻被牵扯,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别动!”我急忙按住他未受伤的右肩,“伤口会裂开!”
他顺着我的力道躺回去,喘息粗重,目光却片刻不曾离开我的脸,那眼神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历经磨难的沧桑,更有一种让我心头发悸的、沉甸甸的哀恸。
“不会错……”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你的眼睛……阿砚……我认得你的眼睛……纵使……纵使过了……几生几世……也绝不会错认……”他猛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目光却依旧固执地、带着灼人的温度,烙印在我身上。
“我是云烨。”他喘息稍定,报出名字,目光依旧紧紧锁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阿砚,你不记得了吗?我们……”
“云将军,”我打断他,声音刻意放得平直,“您伤势很重,需要静养。定是伤重高热,产生了幻觉。我叫雪砚,并非您故人。您且安心歇息,我去煎药。”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不敢再看他那双承载了太多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之重的眼睛。
小院里,冷风如刀,卷着雪沫扑打在我脸上。我蹲在简陋的灶前,守着药罐里翻滚的苦涩药汁。炉火映着我的脸,一片茫然。阿砚……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不起半点涟漪。我的过去清晰而贫瘠,从记事起便孑然一身,与画笔和泪水为伴。前世?轮回?那不过是说书人嘴里虚无缥缈的故事罢了。
可云烨眼中那刻骨铭心的痛楚与狂喜,又分明真实得可怕。
药煎好了,我端着药碗回到屋里。云烨依旧睁着眼,目光追随着我的一举一动,固执得如同磐石。我扶起他,小心地将药汁喂到他唇边。他顺从地喝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阿砚,”他咽下最后一口药,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我记得你的一切。你作画时,左手习惯用小指轻轻抵着纸沿……你喜欢城西铺子刚出炉的桂花糕,太甜的不吃……你……”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我的眉骨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追忆,“你说过……最喜欢……我为你画眉……”
我端着空碗的手微微一颤,药碗险些滑落。他说的这些细节,有些陌生,有些却……比如左手小指抵纸的习惯,连我自己都未曾留意过。
“将军,”我放下碗,避开他的视线,语气疏离,“您真的认错人了。我习惯如何,喜欢什么,我自己清楚。请您……莫再说这些了。”我替他掖好被角,吹熄了油灯,只留下炉火一点微光,转身走到角落那张窄小的竹榻上躺下。黑暗中,他灼热的目光似乎依旧穿透黑暗落在我身上,带着沉甸甸的期盼和不解的伤痛。
那目光,像无声的拷问,在寒冷的冬夜里,第一次让我感到了某种无法言说的窒息。
云烨的伤,在草药的苦味和我刻意的疏离中,一天天缓慢地好转。他不再强行坐起,但那双眼睛,却像生了根,时时刻刻缠绕着我。无论我是坐在窗边对着枯枝勾勒线条,还是蹲在炉前扇着蒲扇煎药,总能感受到那两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背上、侧脸上,带着一种我无法解读的、近乎虔诚的专注。
这目光如影随形,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我。我刻意背对着他作画,笔尖却总是不稳,墨汁在粗糙的宣纸上洇开一团团不规则的灰影。炉火舔舐着药罐底,发出单调的滋滋声,更衬得屋里一片死寂,只有他偶尔因伤口疼痛而压抑的轻喘。
“雪砚……”他终于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更加沙哑低沉。
我握着蒲扇的手顿了顿,没有回头。
“今日……天色尚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可否……劳烦你,坐过来些?”
我沉默片刻,终是放下蒲扇,搬了个小木凳坐到炕沿不远处,离他仍有一步之遥。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沾了炭灰的衣角上。
他眼中掠过一丝黯然,随即又被一种更为柔韧的光取代。他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手,动作牵动伤口,他的眉头立刻蹙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我下意识地想起身阻止。
“别动。”他低低地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那只骨节分明、布满细小旧伤痕的手,颤抖着,异常艰难地伸向我的脸。
指尖带着重伤未愈的微凉和虚弱,轻轻触碰到我的眉骨。那一瞬间的冰凉触感,像雪片落在皮肤上,却让我浑身一僵,几乎要弹开。但我终究没动。他的指尖沿着我的眉弓,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动作生涩笨拙,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指腹的薄茧擦过皮肤,带来细微的麻痒。
“前世……”他专注地看着我的眉毛,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巨大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答应过你……要为你画一次眉……总是……总是没机会……”他低低咳嗽了两声,手上动作却不停,指尖细细地描绘着眉梢的弧度,仿佛要将那线条刻入自己的骨血。“那时你说……画眉深浅……入时无……”他低低吟出半句诗,尾音消散在带着药味的空气里,带着无尽的遗憾。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那句诗……我从未听过。可为何心口会涌上如此酸楚的悸动?仿佛深埋在冰层下的种子,被这陌生的指尖和话语触碰,正挣扎着想要破冰而出。我死死咬住下唇,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依旧固执地偏开头,避开了他温柔的指尖和更温柔的目光。
“将军,”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如同砂砾摩擦,“您……伤未愈,莫要再耗费心神了。”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小木凳,发出突兀的响声。我逃也似的冲到窗边,一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刀子般灌了进来,瞬间吹散了我脸上残留的、他指尖留下的微凉触感。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残雪覆盖着枯寂的山野,一片萧索。
“你看,”我背对着他,声音在寒风里显得异常空洞,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外面什么都没有。没有阿砚,也没有前世。只有雪,还有这冷得刺骨的风。”
身后,一片死寂。只有炉火在噼啪作响,还有他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像受伤的兽在暗夜里舔舐伤口。那沉重的呼吸声,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烙印在我背上。他没有再试图唤我,也没有再伸出手。但我知道,那双眼睛,一定还在看着我。那目光,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凛冽,直刺入骨髓深处。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僵持中滑过。云烨的身体恢复得极慢,那道肩伤似乎耗尽了元气。他不再执拗地唤我“阿砚”,也不再强行为我画眉,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的东西却一天比一天复杂。那里面有固执的认定,有深不见底的哀伤,有小心翼翼的探寻,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他在等一个回应,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回应。
这种沉默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我开始失眠。夜半时分,炉火将熄未熄,屋里光影摇曳。躺在冰冷的竹榻上,意识却异常清醒。黑暗中,云烨平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有时,我会在朦胧中听到他压抑的梦呓,破碎的音节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阿砚……别走……”
“等我……这次……一定……”
“……眉……画好了……”
每一次,都像冰冷的针,刺破我努力维持的平静。心口深处,某个角落总会传来一阵尖锐的、无名的刺痛,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源头,只留下空落落的茫然和一丝莫名的恐慌。我越发沉默,作画时心神不宁,笔下的线条也失了往日的灵性,变得滞涩僵硬。收集泪水时,看着青瓷坛中自己映出的模糊倒影,竟也觉得陌生起来。
云烨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变得更加安静,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许多,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偶尔目光相接,他眼中那份沉重的期盼,会让我狼狈地立刻移开视线。
这天清晨,我照例去溪边汲水。回来时,远远望见小院门口停着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战马。马旁肃立着两名身着轻甲、风尘仆仆的骑士,腰佩长刀,神情冷峻。他们看到我,立刻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行伍特有的利落。
“雪砚先生。”为首一人开口,声音低沉有力,“云将军可在?我等奉主帅之命,寻访将军多日!”
我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沉默地点点头,侧身让他们进院。云烨早已听到了动静,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土炕的墙壁上。看到两名亲兵,他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将军!”两名亲兵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激动和如释重负,“属下该死!寻您来迟!主帅命我等速接将军回营!北狄异动,前锋已过黑水河,兵锋直指云州!军情如火!”
“云州……”云烨低声重复,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重伤的虚弱被一种沉甸甸的威压取代。他下意识地看向我,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军令如山的决绝,有刻不容缓的焦灼,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深不见底的不舍与担忧,像即将离巢的鹰隼回望它无法带走的雏鸟。
那目光重重地撞在我心上。我端着水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木盆边缘硌得指节生疼。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炉火细微的噼啪声和门外战马不安的响鼻。
“知道了。”云烨的声音异常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备马,即刻启程。”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唇线抿得极紧,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亲兵领命退出。
小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炉火映着他苍白的侧脸,额角的冷汗在火光下闪着微光。他看着我,那目光深邃得如同寒潭,几乎要将我吸进去。
“雪砚,”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烙印在我的灵魂上,“等我。”
这两个字,像两块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我的心口。我端着水盆的手猛地一颤,冰冷的井水晃了出来,溅湿了衣襟,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将军……”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理智告诉我应该劝他留下养伤,军情如火刻不容缓。可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几乎带着绝望的期盼,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种窒息般的慌乱。
他忽然探身,那只未受伤的右手再次伸向我。这一次,他的动作快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冰凉的指尖带着薄茧,准确无误地抚上我的眉骨,沿着眉弓的弧度,极其快速、却异常清晰地描摹了一遍。
那触感,比上一次更凉,却带着一种滚烫的印记感。
“记住,”他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我皮肤的微颤,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凿刻,“待山河无恙,烟火寻常……我必归来,为你画一世眉妆。”
话音未落,他已咬着牙,忍着剧痛,猛地翻身下炕。动作牵动伤口,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他不再看我,抓起亲兵放在炕头的佩刀,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大步走向门口。沉重的甲胄摩擦声在寂静的小屋里回荡,每一下都敲打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门外传来战马嘶鸣和亲兵急促的呼唤。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呼啸的风雪声中。
我僵立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那盆冰冷的井水。眉骨上被他指尖描摹过的地方,残留着一种奇异的冰凉感,那触感却像烙印般滚烫,直透心底。盆中水面剧烈地晃动着,映出我苍白失神的脸,和眉心那一点若有若无、被他指尖留下的冰凉印记。
“待山河无恙……为你画一世眉妆……”
他的声音,混合着风雪呼啸的尾音,在空荡荡的小屋里盘旋,久久不散。
云烨走了,像一阵卷入风雪中的铁甲洪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院骤然空寂下来,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这空寂,比他沉默的注视更令人窒息。那些被他强行塞入我脑海的、关于“阿砚”的碎片——左手小指抵纸的习惯,桂花糕的甜度,眉妆的深浅……此刻却像摆脱了束缚的幽灵,在每一个寂静的角落疯狂滋长。
我坐在窗边,对着空白的宣纸,却再也无法落笔。笔尖悬在半空,墨汁凝聚,最终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浓重的、化不开的黑。那黑,像极了他离去时深不见底的眼神。
我开始在城中游荡,像个无主的游魂。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城西。空气中果然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那间不起眼的糕点铺子前,刚出炉的桂花糕冒着腾腾热气。鬼使神差地,我买了一块。指尖触到那温热的、软糯的糕点,心口竟莫名地一抽。咬下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带着浓郁的桂花香。太甜了。我皱起眉,几乎立刻就想吐掉。可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攫住了我。不是味觉的熟悉,而是一种……仿佛在无数个相似的瞬间,曾有人含笑看着我,递过一块同样甜得发腻的糕点,而我当时似乎……也皱着眉,却还是吃完了。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手中的糕点变得沉重无比。我默默地将剩下的包好,攥在掌心,那甜腻的香气却固执地缠绕在指尖,挥之不去。
回到小院,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屋里的清冷扑面而来。我走到角落里那个落满灰尘的小木箱前。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几件旧衣,几块劣质的画石,最底下压着一个小小的、磨得光滑的铜镜,背面刻着粗糙的缠枝花纹。这是我仅有的、关于过去的物件。
我拿起铜镜,冰冷的触感贴着掌心。昏黄的镜面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茫然的脸。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两道疏淡的眉毛上。云烨指尖那冰凉又滚烫的触感,仿佛又清晰地印在了上面。我伸出自己的手指,颤抖着,笨拙地沿着眉骨描摹。指尖划过皮肤,带来轻微的痒意,却无法唤起他指腹薄茧留下的那种奇异悸动。镜中人的眼神空洞,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探寻。
我是谁?
雪砚?那个用泪水作画,心湖一片空白的画师?
还是……那个被一个叫云烨的将军,用生命和鲜血呼唤着的“阿砚”?
铜镜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镜面映出屋顶朽坏的梁木,扭曲而破碎。
日子在等待与自我怀疑的煎熬中缓慢爬行。城中的气氛也如同绷紧的弓弦,一日紧过一日。粮价飞涨,流民增多,街市上巡逻的兵卒面孔越来越严肃。关于北狄铁骑凶悍、云州前线吃紧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压抑的空气中悄悄蔓延。每一次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我的心都会骤然提到嗓子眼,随即又在看清来人并非云烨的亲兵后,重重地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死寂的失望之海。
我开始作画,疯狂地作画。不是接活计,而是宣泄。用最浓的墨,最烈的赭石,在粗糙的纸上涂抹。笔下不再是工笔的花鸟仕女,而是扭曲的线条,狂乱的风,燃烧的城,断裂的戈矛……还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每一张狰狞混乱的画面深处,固执地浮现出来——深邃,锐利,燃烧着沉痛与执着,如同暗夜里永不熄灭的星辰。
那是我记忆里,云烨看我的眼神。
每当画到那双眼睛,我的手就会不受控制地颤抖,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我猛地掷下笔,任由墨汁在纸上肆意横流,污浊了那双眼睛。然后颓然跌坐在地,大口喘息,冷汗浸透后背。这双眼睛,像一把钥匙,固执地想要撬开我记忆深处那扇锈死的门,每一次尝试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我害怕这痛楚,却又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去触碰。仿佛只有在这近乎自虐的描绘中,才能短暂地靠近那个在我生命中留下巨大空洞、又带着一身风雪闯入、最后决然离去的男人。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少天,也许十天,也许半月。一个铅灰色的午后,寒风卷着稀疏却冰冷的雪粒。我正对着一幅刚被墨汁污毁的“眼睛”发呆,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竟在我那破败的柴门外戛然而止!
不是寻常巡逻兵卒的马蹄节奏!我的心猛地一撞,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门口。
柴门被粗暴地撞开,寒风裹着浓烈的血腥气猛地灌了进来!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入,沉重的甲胄上沾满黑红的血污、凝固的泥浆和融化的雪水,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盔早已不见,散乱的黑发被血和汗黏在额角、脸颊,脸上布满污痕和一道新添的血口,皮肉翻卷,狰狞可怖。唯有那双眼睛,在极度疲惫和血污的掩盖下,依旧燃烧着熟悉的、锐利如鹰隼的光芒——是云烨!
他回来了!在兵荒马乱、烽火连天的时刻,他竟然真的回来了!
“云烨!”我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调。他身上的伤显然不止左肩一处,新的创口还在渗出温热的血,顺着冰冷的铁甲往下淌。
他看到我,眼中那拼死搏杀后的戾气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淹没。他甚至来不及站稳,沾满血污的大手猛地伸出,一把死死抓住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
“走!”他嘶吼着,声音因过度消耗和急迫而撕裂沙哑,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快走!城破了!北狄人……马上就到这条街了!别回头!跑!往南门跑!”他猛地将我往他身后狠狠一拽,自己却像一堵墙,用尽最后的力气挡在了门口,面对着院外那条空寂、却即将被铁蹄和杀戮踏碎的长街。
“那你……”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惊恐地看着他摇摇欲坠、却依旧死死钉在门口的背影。血正从他肋下和腿上几处新裂开的伤口汩汩涌出,迅速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别管我!”他头也不回地厉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同时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刀刃已然崩缺,沾满黑红的血垢,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意。那拔刀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全靠手中的刀拄在地上才勉强支撑不倒。他像一头负伤濒死、却誓要守护巢穴的孤狼,将最后的凶悍与不屈都凝聚在挡在门口的背影里。
“记住!”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呛出来,“活下去!阿砚!给我……活下去!”
那一声“阿砚”,不再是疑问,不再是探寻,而是倾注了所有生命、所有未竟之愿、所有刻骨铭心之痛的绝望呐喊!
话音未落,院墙外猛地传来一阵非人的、野兽般的嚎叫!紧接着是沉重的、密集如鼓点般的马蹄声,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涌到了院门口!几个披着兽皮、面目狰狞的北狄骑兵的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出现在柴门外的风雪中!他们看到了挡在门口的云烨,也看到了他身后的我,眼中爆发出残忍嗜血的光芒,怪叫着策马直冲过来!
“跑——!!!”云烨发出此生最后、也是最凄厉的咆哮!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将拄地的佩刀横在身前,迎着那汹涌而来的死亡洪流,不退反进,猛地撞了上去!
刀锋与弯刀撞击,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我看不见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片混乱的刀光、飞溅的血肉、北狄人狰狞扭曲的面孔和云烨那瞬间被淹没又顽强撕开缺口的、浴血的身影!他像一道燃烧着生命最后火焰的屏障,死死堵在门口狭窄的通道上,用血肉之躯阻挡着冲进来的铁蹄!
一个北狄骑兵被他不要命的打法劈下马来,另一个的弯刀却狠狠砍在了他的背上!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呃啊——!”云烨发出一声痛极的闷哼,身体向前扑倒,却又在倒下的瞬间,猛地将手中的断刀掷出,精准地贯入另一个正要冲向我方向的骑兵咽喉!
“走——!”他扑倒在地,血如泉涌,却依旧朝着我发出最后的嘶吼,那声音已微弱如蚊蚋,却带着燃烧灵魂的力量!
巨大的惊恐和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攫住了我!我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本能地遵从了他以生命发出的最后指令。我转身,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撞开后窗,跌入院后那片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荒草坡。
身后,兵刃的撞击声、北狄人愤怒的咆哮声、战马的嘶鸣声……还有……那一声沉重如闷雷的、身体倒地的声音……混合着风雪,如同地狱的挽歌,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积雪中狂奔,寒风像刀子割在脸上,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又被冻成冰冷的冰棱。我不敢回头。耳边只有他最后那声嘶力竭的“跑!”,和他身体倒下的闷响,一遍遍回荡,震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肺部像破旧的风箱般拉扯着剧痛。终于,我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积雪冰冷地包裹着我,脸埋在雪中,刺骨的寒意却无法冷却心头那灭顶的绝望和焚烧般的剧痛。
云烨……那个执着地唤我“阿砚”、笨拙地为我画眉、在烽火中浴血归来的男人……死了。为了让我“跑”,为了让我“活下去”,死了。
他倒下了。为我而死。而我,甚至不知道他呼唤的那个“阿砚”,究竟是不是我。
冰冷的雪贴着滚烫的脸颊,我蜷缩在雪地里,身体因极度的寒冷和巨大的悲恸而剧烈地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直到手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直到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稍稍麻木,一个念头才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脑海:
回去。
无论如何,我要回去。
哪怕那里已是修罗场,哪怕……只能找到他冰冷的尸身。
我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并用,踉踉跄跄地,沿着来时的足迹,一步一步,朝着那座已沦为地狱入口的小院挪去。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小院柴门洞开,像一个被撕裂的伤口,暴露在灰暗的天光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铁锈和死亡的气息,令人作呕。
院内的景象,如同被巨锤狠狠砸入我的眼帘,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雪地早已不复洁白,被践踏得污浊不堪,浸染着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红的、甚至发黑的血污,如同地狱的泼墨画。几具北狄骑兵的尸体以扭曲的姿势倒在血泊中,死状狰狞。而最中央,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面朝下,一动不动地伏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身上的铁甲破碎不堪,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最深的一道几乎将他的后背整个劈开,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还在从那恐怖的伤口和其他几处创口缓慢地渗出,染红了他身下更大范围的土地,那暗红的色泽还在一点一点地、绝望地向四周的积雪洇染、扩散。他的一只手,那只曾笨拙地为我画眉、在风雪夜死死抓住我手腕的手,无力地伸向前方,五指深深抠进了冰冷的泥地里,仿佛在倒下前,仍想抓住什么,或者……爬向哪里。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风雪声,远处的厮杀哭嚎声,全都退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我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轰鸣,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尖锐嘶鸣。
“云……烨……”我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又像是被无形的冰凌冻结在原地。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我看着他伏卧的、被鲜血浸透的冰冷身躯,看着他伸向虚空、沾满血污泥泞的手……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冲垮了所有冻结的理智和恐惧。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哭嚎,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
“云烨——!”
冰冷的雪地,坚硬冰冷。我扑跪在他身边,双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想要触碰他,却又怕碰碎了他早已支离破碎的身体。指尖悬在他冰冷的、沾满血污的铠甲上,剧烈的颤抖带起一片绝望的涟漪。
“云烨……云烨你醒醒……你看看我……”我的声音破碎不堪,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呛得断断续续。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我吞没。所有的压抑,所有的茫然,所有他留下的那些无法理解的碎片,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滔天的绝望和灭顶的悔恨。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地奔流而出。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冰冷的、被血浸透的后背上,砸在他散乱沾血的发间,砸在身下那片混合着血与泥的污浊雪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是我忘了……是我……”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双手终于绝望地、死死地抓住了他冰冷的肩膀,仿佛想用自己微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迅速流失所有热度的身体,“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阿砚……我是阿砚啊!”这个名字,第一次如此自然、如此痛彻心扉地从我口中喊出,带着血泪的咸腥。
就在我滚烫的泪水,混着他冰冷的血水,滴落在他后背那最狰狞的伤口附近,渗入那片暗红的血泊时——
异变陡生!
那滴混着泪的血水落处,接触到他血肉的瞬间,竟猛地迸发出一片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晕!那光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漾开一圈圈涟漪!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到足以摧毁灵魂的信息洪流,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以那滴泪血接触点为中心,势不可挡地冲进了我的脑海!
“轰——!”
剧烈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剧痛瞬间攫住了我!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破碎的光影、声音、情感……如同失控的万花筒,疯狂旋转、炸裂!
不再是模糊的碎片,而是清晰得令人窒息的画面,裹挟着强烈的情感,排山倒海般涌入——
* **第一世:** 漫天飞雪的古寺梅林,年轻的将军(云烨!)解下沾着雪花的猩红披风,笨拙地裹在一个冻得发抖、抱着画板的布衣少年(我!)身上。少年(我)仰起脸,笑容清澈如融化的雪水:“将军,我为你画幅红梅映雪可好?”将军冷硬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 **第二世:** 雕梁画栋的宫阙深处,烛影摇曳。已是宫廷画师的我(阿砚),坐在妆镜前。身着亲王蟒袍的云烨(他竟成了亲王!)站在我身后,手中捏着一支青雀头黛,对着镜子,眉头紧锁,神情紧张得如同面对千军万马。他小心翼翼地将黛笔凑近我的眉梢,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莫动……这次定要画好……”他低声说,气息拂过我的耳廓。镜中映出我(阿砚)忍俊不禁又带着羞赧的脸庞。画面定格在他笨拙却温柔的动作上。
* **第三世:** 金戈铁马,尸横遍野的战场!硝烟弥漫,断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我(阿砚)一身医者布袍,被流矢射中胸口,倒在血泊中,怀中还死死护着一卷染血的画轴。云烨(他依旧是将军!)浑身浴血,如同疯魔般策马冲来,嘶吼着我的名字,目眦欲裂。他滚鞍下马,将我抱在怀里,滚烫的泪水砸在我冰冷的脸上。我(阿砚)艰难地抬起染血的手,想抚平他紧锁的眉头,气若游丝:“……眉……还没画完……”手,无力地垂下。他抱着我冰冷的身体,仰天发出野兽般的悲号。
* **第四世、第五世……** 江南烟雨中的擦肩而过,他落魄书生,我青楼歌女,惊鸿一瞥,再寻无踪……塞外风沙里的短暂同行,他商队护卫,我随行画匠,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生死永隔……
* **第八世:** 熟悉的破庙!风雪夜!年轻的云烨(这一世,他竟是个贫寒书生!)蜷缩在冰冷的草堆里,发着高烧,神志不清。一个背着画具、眉目清冷的年轻画师(我!雪砚!)路过,将他费力地背回自己的茅屋。画师(我)悉心照料,书生(云烨)醒来,看到画师的第一眼,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阿砚!是你!”而画师(我),只是困惑而疏离地看着他:“公子认错人了。”书生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烛火。他挣扎着坐起,不顾劝阻,拿起炭笔,颤抖着,固执地要为画师画眉。炭灰弄脏了画师的脸,书生眼中是绝望的泪:“为何……为何又忘了……明明约定过……”最终,他没能熬过那个冬天。画师(我)将他草草安葬,看着墓碑上陌生的名字,心头只有一丝莫名的、空落落的怅惘。
* **第九世:** 风雪破庙的重逢!昏迷的将军(云烨)被画师(我,雪砚)拖回小屋……他醒来时那刻骨铭心的狂喜与呼唤……他笨拙固执地为我描眉……他接到军令决然离去时眼中深不见底的不舍与那句“待山河无恙,为你画一世眉妆”的誓言……最后,是此刻!他浴血归来,用身体为我挡住地狱之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嘶吼着“阿砚!活下去!”……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悲欢离合、刻骨相思、生离死别……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名为“雪砚”这一世的记忆堤坝!前世八次的相遇、相爱、分离、遗忘……每一次轮回,他都带着清晰的记忆,如同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寻觅那个早已将他遗忘的爱人!每一次找到,每一次唤醒失败,每一次眼睁睁看着“我”再次遗忘,甚至看着他为“我”而死……那累积了九世的绝望、思念、痛苦和至死不渝的执着……在这一刻,全部、彻底地灌注进我的灵魂!
原来……原来忘的人,一直是我。
原来他每一次的呼唤,每一次笨拙的描眉,每一次不顾生死的守护……都是跨越了轮回、铭刻在灵魂最深处的烙印!
原来“一生劫”,是他的劫!是他在无尽的轮回中,背负着记忆,承受着被遗忘的痛苦,一次次看着爱人死去的劫!
而“换来几世怀念”……这怀念,是他一个人的!是他用九世的孤独守望、九世的肝肠寸断,换来的、对一个永远在遗忘的爱人的、永恒的、绝望的怀念!
“呃啊——!!!”
我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那庞大的记忆洪流带来的冲击,远比肉体的痛苦更甚万倍!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脑海,搅拌着灵魂!巨大的悔恨、灭顶的悲伤、被九世遗忘所累积的、足以将灵魂碾成齑粉的痛苦……瞬间将我彻底吞没!
我抱着他冰冷残破的身体,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我满是血污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落,混入他身下那片冰冷的、暗红的血泊之中。
“云烨……云烨……”我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抱紧他,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这具早已冰冷的躯体。脸颊紧紧贴着他冰冷的脸颊,泪水滑过他的皮肤,“我记起来了……我都记起来了……阿砚记起来了……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然而,回应我的,只有身下雪地刺骨的冰冷,和他身体上再无一丝生机的僵硬。
风雪呜咽着,卷过这方小小的、被血染红的院落,如同天地同悲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