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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个雨夜,我的头顶总飘着同一片积雨云。

仪器显示它由纯水构成,可暴雨中分明有咸涩的味道。

每当情绪崩溃,它便膨胀成灰暗巨兽笼罩整座城市。

科学家们说这是气象奇观,只有我知道——

这是妻子临终前未能落下的那滴泪。

它追着我飘过三大洋,直到今天坠入马里亚纳海沟。

我潜入万米深渊,在珊瑚丛中看见她凝固的笑靥。

“别哭,”海底传来她的呢喃,“你每落一滴泪,我就更重一分。”

当我浮上海面,新的云团正在掌心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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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三十天,方哲的日历上,被这个数字刻下了深深的凹痕。七百三十场雨,七百三十个湿透的黄昏。分秒不差,下午五点一刻,窗外光线的消逝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灭,灰暗沉沉地压了下来。紧接着,那熟悉到令人心脏麻痹的声响便敲击着玻璃——沙沙沙,沙沙沙,是雨。不是那种狂暴的、倾泻的暴雨,而是连绵不绝、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耐心的细雨,像无数冰冷的针,扎进城市的每一个毛孔,也扎进方哲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里。

他僵立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手里那份关于太平洋厄尔尼诺现象加剧的季度报告,纸张边缘被无意识攥得起了毛边。窗外,城市的霓虹在细密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湿漉漉的光海,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的视野。七百三十天。这个数字像冰冷的铅块沉在胃底。林晚,他的晚晚,已经离开他七百三十天了。

指尖的刺痛传来,方哲才惊觉自己几乎要把那份报告捏碎。他强迫自己松开手,纸张无声地飘落在光洁的地板上。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头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哽塞,转过身,走向窗边那架昂贵而精密的激光云高仪。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手生凉。他需要数据,需要那些客观的、毫无感情的数字,需要它们像锚一样,将他从这即将失控的情感漩涡边缘拽回来。

操作流程早已刻入骨髓。开机,校准,镜头无声地抬升,穿透厚厚的雨幕,精准地刺向那片如影随形、悬在他头顶七百三十个日夜的积雨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数据流开始滚动,温度、密度、粒子谱……一行行,一列列,冰冷而清晰。方哲的目光死死锁在最后一行:h?o纯度:99.997%。

纯水。仪器冷酷地宣判。

方哲的嘴角猛地抽动了一下,几乎要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纯水?他猛地推开窗锁,冰冷的、饱含水汽的风裹挟着密集的雨点瞬间扑了他满脸。他不管不顾,仰起头,张大嘴,任由冰冷的雨水落入口中。

咸的。那咸涩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整个口腔,沿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直抵心口。带着海水的腥咸,带着某种陈旧的、挥之不去的苦涩。这绝不是仪器上那串完美数字所代表的“纯水”。这是眼泪的味道。是他七百三十个夜晚独自吞咽的绝望,是林晚最后时刻,那双盛满了依恋与无尽遗憾的眼睛里,最终未能落下的那一滴泪。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疼痛同时攫住了他。方哲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仪器外壳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他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撕裂的枯叶。七百三十天的堤坝,在这一刻被仪器冰冷的“纯水”结论和舌尖真实的咸涩彻底冲垮。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办公室里的灯管似乎感应到了他崩溃的情绪,发出滋滋的低鸣,光线开始疯狂地明灭闪烁。窗外,那片悬浮的积雨云骤然翻涌起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灰白色的云体内部瞬间沸腾,疯狂地膨胀、扭曲、拉扯,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浓重、污浊,从铅灰迅速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充满压迫感的墨黑!

它不再只是悬在方哲头顶。它在生长,在咆哮,像一个挣脱了所有束缚的、满怀怨恨的灰暗巨兽!庞大的云体边缘急速地吞噬着周围的天空,遮天蔽日。仅仅几个呼吸之间,这片暴怒的云层已经膨胀到不可思议的规模,沉沉地笼罩了整座城市!办公室的落地窗瞬间被一片纯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吞没。真正的、狂暴的暴雨终于降临!

不再是温吞的细雨,而是天河倒灌般的倾泻!拳头大的雨点裹挟着风雷之怒,狂暴地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而恐怖的砰砰巨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脆弱的屏障彻底击碎!整个城市瞬间沉入一片水世界末日般的轰鸣之中。办公室外传来同事们惊恐的尖叫和奔跑的杂乱脚步声。

方哲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背靠着冰冷的仪器,仰着头,透过那被狂暴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玻璃,死死盯着那片笼罩一切的、属于他的绝望之云。在墨汁般翻滚的云团最深处,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核心,他看到了!一道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属于女性的轮廓,正缓缓浮现、凝聚。那熟悉到令他心碎的眉眼……是林晚!是他的晚晚!

方哲猛地扑到窗边,双手死死按在剧烈震颤的玻璃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低吼:“晚晚——!”

那云中的轮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双模糊的眼睛,隔着万重雨幕,隔着生死,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他窒息的悲伤。

世界在窗外彻底疯狂,办公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和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方哲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仪器柜。窗外的黑暗云层依旧低垂,笼罩着这座被暴雨蹂躏的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棺盖。他蜷缩着,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指尖神经质地抠着光滑的地板,留下几道微不可察的白痕。七百三十天的孤寂和刚刚那惊心动魄的“重逢”,像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体内撕扯。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敲门声。助理小陈探进头,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方工?您…您还好吗?刚那阵雷暴太吓人了,气象台说是超级单体对流云团过境,百年罕见……”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报告和方哲失魂落魄的样子,声音更轻了,“您脸色很差,要不…先回去休息?”

方哲抬起手,疲惫地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残留的雨水。他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超级单体对流?百年罕见?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只有他知道,这百年罕见的“奇观”,是他失控的眼泪催生出的怪物。

回到那个曾经被林晚的气息填满,如今却空旷冰冷得像冰窖的公寓。方哲把自己扔进沙发,打开电视。本地新闻台正在紧急插播:“……今日下午五时许,本市突遭百年一遇极端强对流天气袭击,一异常活跃的超级单体风暴云团在市区上空迅速生成并爆发,引发罕见特大暴雨及强风……气象专家分析,该云团具有罕见的超强垂直对流结构及极高水汽含量,其生成机制尚不明确,为极其罕见的气象奇观……”

屏幕上,穿着笔挺西装的气象专家正指着雷达图侃侃而谈,脸上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方哲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的光在他空洞的眼底跳动。奇观?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荒诞感攫住了心脏。他们谈论的是冰冷的数字和模型,而他,背负的却是晚晚那滴未能落下的、沉甸甸的泪。

他关掉电视,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未曾停歇的雨声。世界一片灰暗。他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片被“奇观”笼罩的土地,离开这无处不在的、关于林晚的回忆。他需要一个没有雨的地方,一个能让他暂时忘记那片如影随形的云的地方。

几天后,方哲踏上了前往南太平洋小岛的飞机。机舱外是纯净得耀眼的蓝天,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仿佛能洗刷掉所有的阴霾。他刻意选择了这个以阳光沙滩闻名的旅游胜地,希望能用灼热的阳光蒸发掉心底的潮湿。

头两天,阳光确实慷慨。碧蓝的海水,细白的沙滩,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珊瑚礁间穿梭。方哲强迫自己融入游客的欢乐,躺在沙滩椅上,戴着墨镜,看着远处嬉闹的人群。然而,平静只维持了不到四十八小时。

第三天黄昏,当方哲坐在海边餐厅,看着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时,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咸涩气息,悄然飘入鼻腔。他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就在那绚烂辉煌的落日熔金之上,在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蔚蓝天幕边缘,一小片灰白色的、边缘带着毛刺的积雨云,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它不大,在壮丽的晚霞中毫不起眼,如同画布上不小心沾染的一点污渍。

但方哲认得它!那形状,那质感,那透过空气隐隐传递过来的、令人心悸的悲伤气息……就是它!那片阴魂不散的云!

“哐当!”方哲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邻桌的游客惊讶地看过来。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天边那片云,脸色煞白。它追来了!它竟然追到了这里!阳光,海水,度假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他逃不掉!无论他逃到哪里,晚晚的那滴泪,那片由他绝望浇灌的云,都如附骨之疽,紧紧跟随!

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绝望席卷了他。他像个疯子一样冲回酒店房间,胡乱地将衣物塞进行李箱。不行!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去一个它绝对不可能再跟来的地方!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乱的脑海——马里亚纳海沟!地球的最深渊!冰冷,黑暗,高压,生命的禁区!他要去那里!他要亲眼看着这片该死的云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要和它同归于尽!

联系专业的深潜探险公司,筹措巨额资金,接受严苛到近乎折磨的体能和心理测试,签订厚厚的免责协议……方哲像一个被执念驱动的机器,以惊人的效率完成了这一切。他变卖了部分股票,那是他和林晚为未来安家准备的。当他在文件上签下名字时,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如同心被撕裂的轻响。

一个月后,方哲登上了停泊在关岛附近海域的“深渊探索者号”科考船。巨大的船身随着太平洋的涌浪轻轻起伏。他站在甲板最前端,咸涩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天空湛蓝如洗,阳光炽烈得刺眼。然而,他的目光却穿透这虚假的晴朗,死死锁定在船后方那片低垂的天际线上。

那里,一片沉默的、铅灰色的云,如影随形,正以与科考船相同的速度,不紧不慢地飘动着。它悬在离海面很低的位置,像一片巨大的、不祥的灰色船帆,又像一个沉默的、送葬的队伍,紧紧跟随着这艘驶向地狱入口的航船。船上其他的科学家和探险队员偶尔会好奇地望向那片云,议论着这持续跟随的“奇特天气现象”。只有方哲知道,那不是天气。那是他的宿命,是晚晚无声的注视,是七百三十个日夜积累的、即将坠落的悲伤的重量。它跟着他,从城市到海岛,横跨了浩瀚的太平洋,一路追到了这世界的尽头。

“深渊探索者号”巨大的船体在幽暗的太平洋深处投下沉默的阴影。船尾,那片如影随形的铅灰色云层,此刻低垂得几乎要触碰到翻涌的墨蓝色海水。海天之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方哲穿着特制的抗压潜水服,站在狭窄的深潜器吊装平台上,感受着脚下钢铁传来的冰冷震动。这套价值连城的装备将他包裹得如同一个来自异星的访客,头盔面罩反射着甲板上惨白的探照灯光。

“方先生,最后确认一次。”深潜项目的总负责人,一个头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的老海洋学家,将厚重的安全手册拍在旁边的控制台上,声音透过方哲头盔内置的通讯器传来,带着电流的沙沙声,“目标深度一万零九百米,‘挑战者深渊’边缘预定坐标。水压超过一千个大气压,温度接近冰点,绝对的黑暗。任何微小的泄漏或系统故障,意味着瞬间的……湮灭。现在退出,完全合理,也完全来得及。”老科学家的目光透过面罩,直视着方哲的眼睛,里面没有劝阻,只有对生命本身最沉重的告诫。

方哲的目光越过老人的肩头,投向船尾那片沉默的云。它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最终时刻的临近,内部正发生着缓慢而剧烈的翻涌,灰暗的色调变得更加浓稠、污浊,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巨大海绵,沉沉地压在海面上。云层深处,那道模糊的、属于林晚的轮廓,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一些。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和潜水头盔,安静地“望”着他。

“我确认。”方哲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启动吧。”

老科学家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对着控制台打了个手势。巨大的机械臂发出低沉的轰鸣,开始缓缓移动。方哲被小心地送入那个球形钛合金耐压舱——名为“深渊信使”的载人深潜器。舱门在身后沉重地密封,发出金属咬合的铿锵声。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仪器低微的嗡鸣和自己放大了的心跳声。

“深渊信使,准备下潜。”驾驶员沉稳的声音在狭小的舱内响起。

“收到,母船。开始下潜。”驾驶员回应。

深潜器猛地一震,开始沿着引导索,向着下方无尽的黑暗深渊垂直坠落。观察窗外,光线迅速衰减。从碧蓝,到深蓝,再到墨蓝,最后只剩下深潜器自身灯光所及的那一小片惨白的光圈。光圈之外,是浓得化不开、仿佛拥有实质的永恒黑暗。压力表上的数字疯狂跳动。一百米…五百米…两千米…五千米…深潜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那是来自万米深渊的恐怖压力正在考验人类科技的极限。

方哲紧贴在冰冷的观察窗前,脸几乎要嵌进高强度玻璃里。外面早已不是他熟悉的海洋世界。五千米以下,生命的迹象变得稀罕而诡异。偶尔有奇形怪状、散发着惨淡荧光的深海生物被灯光惊扰,如同噩梦中的碎片,在光束边缘一闪而过,留下扭曲的影子,随即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巨大的孤独感如同实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不断增加的深度数字和仪器单调的嗡鸣在提醒他仍在坠落。

当深度显示突破一万米大关时,深潜器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外面彻底陷入了绝对的、纯粹的黑暗。深潜器的强光灯像两柄孱弱的匕首,刺出的光束仅仅能照亮前方不足十米的范围。光束之外,那粘稠的黑暗仿佛拥有生命,贪婪地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任何窥探它的目光。

“接近预定坐标,方先生。”驾驶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声呐显示前方海底地形复杂,存在大量……嗯,未知结构。我们将低速接近。”

深潜器调整姿态,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的盲人,在粘稠的墨汁中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灯光扫过嶙峋怪异的岩石。突然,光束的边缘捕捉到了一点异样的色彩!

方哲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膛。

灯光缓缓移了过去。

眼前豁然开朗!

那并非想象中的荒芜死寂。在深潜器惨白光束的照耀下,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森林”静静地矗立在万米深渊的海底!构成这片森林的,不是树木,而是一簇簇、一片片巨大而奇异的“珊瑚”!它们的形态扭曲而瑰丽,枝桠蜿蜒伸展,有的像凝固的黑色闪电,有的则盘绕成痛苦的问号。它们的颜色更是惊心动魄——并非鲜艳的活珊瑚色彩,而是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于黑的墨蓝,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冰霜般的乳白色沉积物。然而,就在这层死亡般的覆盖物之下,墨蓝色的“珊瑚”内部,竟隐隐透出一种幽暗、深邃、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微光!如同无数凝固的、沉默的星辰碎片,被永久地封存在这深渊的坟墓之中。

更让方哲血液冻结的是,在那巨大、扭曲的珊瑚枝桠间,无数模糊的人形轮廓被冻结在其中!它们姿态各异,有的蜷缩如婴儿,有的痛苦地向上伸展手臂,有的则紧紧相拥……每一个轮廓都只有模糊的形体,没有清晰的五官,但那凝固的姿态,无一不传递出极致的悲伤、绝望、不甘与永恒的眷恋!整个区域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巨大无匹的哀恸气息,比万米深海的冰冷高压更沉重百倍地碾压着方哲的灵魂。

“我的天……”驾驶员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颤抖,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这…这是什么?声呐完全没扫出这种结构!它们…它们像是活的?又像是…石头?”

就在这时,深潜器的灯光猛地扫过这片“悲伤森林”中心最高大的一簇墨蓝色珊瑚!那珊瑚的形态尤其奇特,像一株被狂暴飓风扭曲撕裂后又被瞬间冻结的巨树,枝桠狂乱地刺向虚无的黑暗。

就在那最粗壮的主干上,一个清晰得令人心碎的女性轮廓,被永恒地封存在了墨蓝色、散发着幽暗微光的“晶体”之中!

她微微侧着头,长发仿佛还在凝固前的一刻飘散,一只手轻柔地向上抬起,指尖似乎在触碰着某种无形之物。她的姿态并非痛苦,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凝固。最让方哲魂飞魄散的是她的脸!虽然隔着厚厚的珊瑚状物质和深渊的黑暗,那模糊的面部轮廓上,竟然清晰地凝固着一个表情——一个温柔的、带着无尽眷恋与释然的微笑!

“晚晚——!!!”

方哲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整个人猛地扑向观察窗,头盔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目眦欲裂,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七百三十个日夜蚀骨的思念,七百三十场冰冷咸涩的雨,七百三十次绝望的呼唤……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模糊了他的面罩视野。

“晚晚!是我!方哲!我来了!我找到你了!”他疯狂地用拳头捶打着厚重的观察窗,声音在狭小的舱室内嘶吼、变形,带着泣血的绝望和疯狂,“你说话啊!你看看我!晚晚——!”

深潜器内,刺耳的警报毫无预兆地凄厉炸响!红光疯狂闪烁!

“警告!警告!外部水压异常激增!结构应力超限!重复,结构应力超限!”冰冷的电子合成音盖过了方哲的嘶吼。

深潜器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如同暴风雨中的一片枯叶!钛合金舱体发出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和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无形的、骤然增强的恐怖压力彻底碾碎!

“见鬼!怎么回事?!”驾驶员惊恐地大喊,双手在控制台上飞速操作,试图稳定姿态,“压力读数在飙升!这不可能!已经到底了!除非……”

方哲的捶打戛然而止。他僵在原地,布满泪水的脸贴着冰冷的观察窗,呆呆地看着窗外那片凝固着林晚笑靥的墨蓝色珊瑚。

就在警报响起、深潜器剧烈摇晃的同一瞬间,一个声音,穿透了万米深海的死寂,穿透了深潜器厚重的舱壁,清晰地、直接地,回荡在他的脑海深处!

那声音轻柔、空灵,带着海水的回响,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无比熟悉,如同无数次在他午夜梦回时响起的低语:

“阿哲……”

“别哭……”

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抚过方哲灵魂深处最疼痛的伤口。

“你每落一滴泪……”那空灵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重量,“……我就更重一分。”

方哲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捶打观察窗的拳头无力地垂下。他呆呆地站着,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片如影随形的云,那七百三十场咸涩的雨,这万米深渊下凝固的悲伤森林,还有晚晚这被永远禁锢在墨蓝冰晶中的微笑……所有的一切,根源都在他自己这里!是他无法停歇的眼泪,是他日夜不休的悲伤,像沉重的铅块,不断地加注在那滴未能落下的泪上,让它越来越重,最终坠入这无底深渊,也让他最心爱的人,永远背负着这份重量,凝固在这永恒的黑暗里!

悔恨如同最毒的藤蔓,瞬间缠绕勒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求一个终结,一个同归于尽的解脱。却没想到,他的每一次悲痛欲绝,都在将晚晚推入更深的、更冰冷的炼狱!

“不……不……”方哲摇着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止住那该死的眼泪。可悲伤如同开闸的洪水,根本无法遏制。他越是压抑,心口的剧痛就越是尖锐,泪水就越是失控地奔流。

“警告!左舷耐压壳应力峰值!重复,左舷应力峰值!立刻上浮!立刻上浮!”电子警报声愈发凄厉疯狂,红光将狭小的舱室染成一片血色。深潜器在恐怖的深海压力和无形的“悲伤”重压双重作用下,发出了濒临解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扭曲声!

“方先生!我们必须立刻上浮!现在!马上!”驾驶员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嘶吼,双手几乎要将控制杆掰断,“这鬼地方不对劲!它在‘压’我们!再不走就全完了!”

方哲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模糊的泪水和疯狂闪烁的红光,最后一次贪婪地、绝望地望向窗外那片墨蓝色的森林中心。林晚那凝固在永恒温柔中的微笑,在深渊的幽暗微光和深潜器濒死的灯光下,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遥不可及。那微笑里,没有责备,只有无尽的包容和……告别。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尽悔恨和最后决绝的力量冲垮了方哲。他不再试图压抑泪水,任由它们肆意流淌,却用尽灵魂中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那片凝固的微笑,对着脑海中那个空灵的声音,嘶哑地、用生命喊出:

“晚晚——!我懂了!我不哭了!我不哭了!你等我……等我……!”

“深渊信使”的引擎发出垂死挣扎般的怒吼,深潜器猛地一震,开始不顾一切地向上冲刺!巨大的加速度将方哲死死地压回座椅。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窗外那片散发着幽暗微光的墨蓝色悲伤森林,连同中心那凝固的温柔笑靥,迅速地被无边的、粘稠的黑暗吞噬,消失不见。只有那最后一眼,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上升的过程如同穿越地狱的逆行。深潜器在巨大的内外压力差下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呻吟。每一次金属的扭曲声都让驾驶员脸色惨白一分。方哲紧闭着双眼,身体被巨大的加速度死死压在椅背上,牙关紧咬,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不哭!不能哭!晚晚在下面!每一滴泪都是压在她身上的巨石!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身体上的剧痛来对抗内心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滔天悲恸。每一次深潜器发出濒死的哀鸣,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狠狠重击,逼迫着泪水涌出。他只能更用力地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呜咽死死封在喉咙深处。

当深潜器最终冲破海面,沐浴在久违的、刺眼的阳光下时,“深渊探索者号”甲板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深潜器被巨大的机械臂稳稳地吊离海面,缓缓放回甲板。舱门打开的瞬间,刺鼻的金属灼烧味和液压油泄漏的味道扑面而来。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刺得方哲睁不开眼。他被人七手八脚地从严重变形的深潜器里搀扶出来,双腿虚软得几乎站立不稳,只能倚靠在冰冷的船舷上,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咸腥味的、属于人间的空气。

海风带着阳光的温度,吹拂着他被冷汗和泪水浸透的脸颊。他抬起头,望向天空。那片一路追随他而来、最终目睹了深渊一幕的铅灰色积雨云,此刻正悬浮在科考船斜上方不远处的海面上。它不再翻涌膨胀,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缓慢的消散状态。庞大的云体边缘正在阳光和海风的作用下,丝丝缕缕地剥离、飘散,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阳光艰难地穿透它逐渐稀薄的身体,在海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它正在死去,以一种安静得近乎神圣的方式,将七百三十个日夜积累的悲伤和重量,归还给这片诞生了它的大海。

方哲怔怔地望着那片消散的云,望着它核心深处最后一丝残留的、属于林晚的模糊轮廓在阳光下渐渐淡去、消融。海风带着云絮的微凉拂过他的脸颊,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释然,如同退潮的海水,缓慢地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心口那七百三十天来从未停止过的、尖锐的、名为“失去”的剧痛,似乎并没有消失,但它改变了形态。不再是一把时刻剜肉的尖刀,而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却不再流血不止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那里,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带着自由和阳光的空气永远地刻入肺腑。

就在这时,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空空如也,只有被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在阳光下微微刺痛。然而,就在他目光落在掌心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一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水汽,毫无征兆地从他掌心那几道深深的血痕之中,袅袅升起!那水汽纯净得近乎透明,带着一种初生般的脆弱。它在阳光下盘旋、扭动,仿佛拥有着微弱的生命意志。在方哲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这缕细微的水汽,竟开始极其缓慢地、肉眼可见地凝聚、汇聚、生长……

一团只有婴儿拳头大小、边缘带着柔和毛茸茸光晕的、纯白色的小小云团,正静静地、安详地悬浮在他摊开的掌心之上。它如此微小,如此稚嫩,在浩渺的太平洋和辽阔的天空背景下,渺小得如同尘埃。海风吹过,它微微地颤抖、变形,却顽强地保持着那团小小的、蓬松的形态,没有一丝要消散的迹象。

方哲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阳光将他和他掌心那团新生的小小白云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甲板上,船员们忙碌着检查严重受损的深潜器,庆幸着生还的喜悦,无人注意到船舷边这个沉默的身影和他掌心那不可思议的造物。

他低头,凝视着掌心那团小小的、纯净的白云。它柔软,轻盈,像一个沉睡的精灵。七百三十场冰冷的雨,万米深渊下凝固的墨蓝森林和温柔笑靥……所有的沉重与悲伤,仿佛都被浓缩、沉淀,最终在掌心孕育出了这一点微小却崭新的……轻盈。

方哲慢慢收拢手指,将那团小小的白云虚虚地拢在掌心。没有冰冷,没有重量,只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湿润凉意,如同朝露,悄然浸润了他掌心的血痕。

海风依旧吹拂,带着咸涩的气息。他抬起头,望向那片消散的积雨云最后残留的痕迹,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那团新生的、纯净的白。

风掠过海面,掠过船帆,也掠过他掌心的那抹微白,将一缕极淡、极淡的咸涩气息,无声地送入他的呼吸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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