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前任没教过你吗?爱不会使人衰老,思念才会。”
心理医生对我说这句话时,我正在擦拭刀上的血。
“靠爱拯救一个人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他推了推眼镜,“是你前任教你的吗?”
我笑了。
七年前,我亲眼目睹前任被制成标本。
警方说,每个受害者死前都经历过极致的思念。
而我的现任,开始夜夜梦见一个穿风衣的女人。
今天,我在他口袋里发现了一根栗色长发。
和七年前标本上的发色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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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前任没教过你吗?爱不会使人衰老,思念才会。”
林医生的声音总是那么平缓,像温吞的水,试图浇熄一切焦灼与狂乱。我坐在他对面,猩红色的丝绒扶手椅仿佛一张巨口,将我吞噬。我低着头,正用一块麂皮绒布,一遍、一遍,擦拭着手中瑞士军刀上的血迹。那血渍已经很淡了,渗入金属的纹理,留下褐色的、不规则的斑痕,像一幅陈旧的地图。
诊室里弥漫着薰衣草精油和旧书的味道,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我手背和刀锋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动作没停,我掀了掀眼皮,视线从刀刃上移开,落在林医生那张过分冷静的脸上。金丝边眼镜后面,他的眼神缺乏一个心理医生应有的、哪怕是伪装的共情,更像一个实验室里观察样本的学者。
“靠爱拯救一个人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神,“是你前任教你的吗?”
我笑了。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这笑在过于安静的诊室里显得突兀而悚然。
教我吗?
周凛,他当然什么也没教过我。他留给我的,只有那个永恒的、凝固了的画面。
七年前,市自然博物馆,昆虫展厅。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冷冽的福尔马林气味,混合着尘埃的味道。巨大的玻璃展柜像一口口水晶棺材,里面陈列着各种珍稀蝶类,翅翼上的鳞粉在惨白的射灯下闪烁着诡异而斑斓的光。然后,我看到了他。
就在展厅最深处,一个独立的全景玻璃罩里。他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是我们最后一次吵架时,我送给他的那件。他维持着一个微微侧首的姿势,仿佛正凝视着斜上方一只巨大的、蓝紫色的光明女神闪蝶。他的脸庞没有丝毫腐烂或干瘪,皮肤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过于光滑的蜡质光泽,每一根头发都一丝不苟,甚至能看清他眼角那颗小小的、熟悉的痣。他像一件被精心打磨的艺术品,永恒地定格在二十五岁。完美,却毫无生机。
那不是尸体,是标本。一个人的标本。
我当场瘫软在地,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世界在那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玻璃罩里那张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以及他那头柔软的、在灯光下泛着栗色光泽的头发。
警方后来找到了我,询问,录口供。负责案子的老刑警姓赵,眼袋很深,眼神疲惫又锐利。他告诉我,这是第三起了,跨越了三个不同的城市,手法如出一辙:极致的保存技术,将受害者制成近乎完美的、栩栩如生的人体标本,陈列在公共场所。“我们调查发现,”赵警官用指节敲着桌面,语气沉重,“每个受害者在失踪前,都曾经历过一段……极致的思念。要么是失去至爱,要么是求而不得。”
“是那种掏空五脏六腑,熬干骨髓脑浆的思念。”他补充道,像是在品味这句话里的残忍诗意。
周凛失踪前,我们在冷战中。因为一个可笑的误会,关于我是否还保留着前男友的礼物。整整一个星期,我们没有联系。那七天,我像个游魂,手机攥在手里发了烫,屏幕一次次亮起又暗下,始终没有他的号码。思念像藤蔓一样勒紧我的心脏,呼吸都带着酸涩的痛感。我后悔,自责,想象着无数和好的场景。
原来,那份噬骨的思念,不是我们爱情的回响,而是将他推向死亡的诅咒。
从回忆的泥沼中挣脱,我止住了笑,看向林医生:“不。他什么都没教。”
我收起刀,站起身,阴影投在他整洁的办公桌上。“诊疗时间到了。”
离开心理诊所,城市已笼罩在暮色里。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像燃烧的火焰。我裹紧外套,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周凛的死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permanently 改变了我的体温和对世界的感知。直到遇见陈默。
陈默像一道温和的光,照进我阴冷潮湿的世界。他简单,温暖,包容我所有的噩梦和惊悸。和他在一起,那具凝固的标本影像似乎能暂时远去。我以为这是救赎,是生活终于肯展现它仁慈的一面。
但这仁慈,如此短暂。
几个月前,陈默开始夜夜惊醒。他说,总是同一个梦,一个穿着长风衣的女人,背对着他,站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里。她的风衣下摆被风吹动,猎猎作响。他想走近,看清她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缩短距离。只有那头栗色的长发,在梦境虚幻的光线下,流淌着丝绸般的光泽。
“栗色?”我第一次听他描述时,心脏就像被冰锥刺了一下。
“嗯,很特别的颜色,像……糖炒栗子那种暖烘烘的深棕色,但又带着点红。”陈默揉着太阳穴,脸色苍白,“醒来就觉得特别累,好像跑了一整夜。”
我安慰他,只是工作压力大。可私下里,恐惧像毒藤一样疯长。周凛的头发,就是那种栗色,在阳光下会透出暖棕,在灯光下又会泛出酒红。
今天早上,陈默洗澡时,他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客厅沙发扶手上。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伸手进口袋,指尖触到了一缕柔软的、纤细的东西。我把它拈出来,对着清晨的窗户。
一根长发。栗色。
和周凛标本上的发色,一模一样。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七年前的恐惧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将我淹没。我靠着沙发,才能勉强站稳,耳边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去了自然博物馆。七年过去,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同样的福尔马林气味,同样的惨白灯光,同样的、令人窒息的安静。我绕过那些熟悉的展柜,径直走向最深处。
那个独立的全景玻璃罩还在。但里面空了。
原本站立着周凛的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铺着黑色天鹅绒的底座。旁边立着一个小小的、打印的牌子:“本展品因维护,暂不对外开放。”
空的。
周凛呢?那个被永恒凝固的、我日夜思念过的躯壳,去了哪里?
我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恐惧不再是藤蔓,而是变成了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满我的口鼻。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正是傍晚。客厅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陈默坐在餐桌旁,背对着我。餐桌上,放着我的那个带锁的旧木盒。此刻,锁已经被撬开,盒盖大敞着。
那是我存放所有关于周凛遗物的地方——几封信,一些照片,一枚他送我的素圈戒指。还有……当年我从警方那里苦苦哀求来的、仅有的几张现场照片副本,包括那张特写:玻璃罩里,周凛那头栗色头发占据画面一角,清晰得可怕。
以及,那把我一直藏在盒子夹层里的、曾经属于周凛的瑞士军刀。今天早上,我就是用它,割破了那个在楼下鬼鬼祟祟、似乎总是在窥视我的陌生男人的手臂。我只是想吓走他,刀锋划过皮肤的感觉让我恶心,那血……
陈默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冷漠:“你去博物馆了?”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他慢慢转过身,手里捏着那张周凛头发的特写照片。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了悟。
“所以,‘思念杀人’的传说,是真的。”他看着我,眼神复杂,“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的噩梦,对吗?不是简单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他举起另一只手里捏着的东西。
是那根栗色的长发。他把它和照片放在一起。
“这根头发,”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是我的。”
“从三个月前开始,我每天醒来,枕头上都会发现几根。我以为是你的,但颜色……”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深黑色的头发,“直到我做了那个梦,那个风衣女人的梦。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出了问题。”
他的目光落回到那个被撬开的木盒上,落在那些泛黄的信纸和照片上,最后,定格在那把沾染了褐色血渍的瑞士军刀上。
“我今天跟着你出去了,”他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到你去了博物馆。也看到……你用那把刀,伤了人。”
他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温和,而是充满了审视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探究。
“小晚,”他叫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确定,七年前被做成标本的,真的是你的前任周凛吗?”
“还是说,”他拿起一张我和周凛的合影,照片上的周凛笑容灿烂,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那个被思念凝固在原地,永远无法解脱的人……”
他的话语停顿,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的最后一缕天光隐没,房间彻底陷入黑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和他那句最终斩断我所有理智堤坝的、轻飘飘的问句:
“……其实一直是你?”
黑暗中,时间凝固了。他的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我意识深处某个从未被触及、被严密封锁的角落。
是我?
那个被制成标本的,不是我日夜思念、愧疚难安的周凛?
怎么可能!那玻璃罩里的脸,我怎么会认错?那眉眼,鼻梁的弧度,嘴角那颗小小的痣……我看了三年,抚摸过无数次,怎么可能……
可是……
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死寂,带着一种残酷的冷静:“我查过。七年前的旧报纸,网络档案馆的记录。那起连环‘标本杀人案’,第三个受害者,也就是最后一名被发现的受害者,登记的名字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苏晚。女,二十五岁。”
苏晚。
我的名字。
像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
“不……不可能……”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胡说!”
几乎是同时,无数破碎的、被我一直强行压抑或扭曲的画面,洪水决堤般冲进脑海。
不是周凛穿着那件米色风衣站在玻璃罩里……是我?是我自己,穿着那件我买给他的、同样款式的风衣(我后来自己也买了一件,是潜意识吗?),站在那片冰冷的光线下?
不是周凛的头发是栗色……是我的头发?可我明明是黑发!我一直是……不对,我染过头发吗?什么时候?为什么我记忆中最后一次染发是一片空白?
不是我在思念周凛……是周凛在思念我?我们最后一次吵架,是因为他发现了我和陈默(那时我们还只是同事)略显暧昧的邮件?他愤怒,痛苦,然后是我长达一周的冷暴力,拒绝沟通,甚至计划着分手……他失踪前,经历着极致思念折磨的人,是他?
那我现在是谁?
这七年的生活,这所谓的从创伤中艰难恢复,和陈默开始的“新生”……
全部是假的?
是一个幽灵,一个凭借强烈执念(是不甘?是悔恨?还是……对周凛的怀疑?)构筑出来的虚假幻影?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下,皮肤显得异常苍白。我抬起手,颤抖着,抚摸自己的脸颊。触感是真实的,温热的。
可如果我是真实的,那博物馆里空了的展柜是怎么回事?陈默口袋里的我的头发是怎么回事?那个梦……
“那个穿风衣的女人……”我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默在黑暗中沉默着,他没有开灯,似乎也在消化这颠覆一切的真相。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体——恐惧,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我不知道你是谁,小晚……或者,你是什么。”他顿了顿,“但周凛,他很可能还活着。”
活着?
周凛,还活着?
那个我认为早已被凝固在时光里的爱人,那个我愧疚了七年的对象,可能……还活着?
那这一切是谁做的?这持续了七年、跨越不同城市的、以“极致思念”为诱饵的标本杀人案……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探出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
林医生。
那个总是冷静地告诉我“爱不会使人衰老,思念才会”的心理医生。那个暗示我“靠爱拯救太天真”的引导者。那个在我每次提起周凛和周凛之死时,都会巧妙地将我的记忆引向特定方向的男人。
是他吗?
是他利用了我的心理创伤,篡改了我的记忆,让我活在一个虚构的过去里?让我以为自己是幸存者,而不是受害者?或者……连苏晚这个身份,都是他植入我脑中的?
目的是什么?观察一个被扭曲的灵魂如何挣扎?还是……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黑暗中陈默模糊的轮廓。
“陈默,你……”我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尖利,“你为什么会去查七年前的案子?你为什么……会怀疑?”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我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似乎在权衡什么。
“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他终于说道,声音低沉,“真实得不像梦。而且……三个月前,我收到一封匿名邮件。只有一句话,和一个链接。”
“什么话?”
“‘想知道你身边的女人到底是谁吗?’”
“链接点进去,是七年前,‘苏晚’被报失踪的旧新闻截图。”
我的血液彻底冷了下去。
有人,在引导陈默。有人,早就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记忆的混乱。有人,在幕后操控着这一切,像摆弄棋盘上的棋子。
是林医生?还是……周凛?
如果周凛还活着,他在哪里?他在这盘棋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受害者?帮凶?还是……主谋?
为了报复我当年的冷暴力和不忠?
我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手中的瑞士军刀“哐当”一声掉在地板上,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以为自己手握利刃,是在对抗外界的威胁。殊不知,那威胁早已寄生在我的记忆里,我的认知里,甚至可能……我这具躯壳本身里。
我不是在擦拭刀上的血。
我可能,就是在擦拭我自己死亡的证据。
“思念……才会使人衰老……”我重复着林医生的话,声音空洞。
或许,衰老的不是肉体。是灵魂在无尽的困惑、虚假的记忆和永恒的寻找中,变得千疮百孔,布满皱纹。
陈默终于动了。他站起身,走到开关前,“啪”一声打开了客厅的灯。
突如其来的光明刺得我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我看到陈默站在灯光下,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复杂。他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的、危险的,却又引人怜悯的怪物。
他也成了局中人。被我的过去,被这团迷雾,拖了进来。
“我们……”他深吸一口气,“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空了的博物馆展柜,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
周凛,或者那个冒充“苏晚”被制成标本的人,去了哪里?
而下一个被“思念”盯上的,会是我,还是陈默?
或者,这整个扭曲的游戏,才刚刚进入下一轮?
我看着地上那抹褐色的血痕,那是今天早上我划伤那个“窥视者”留下的。现在,这血痕显得如此可笑。
真正的危险,从来不在明处。
它藏在记忆的褶皱里,藏在信任的裂痕中,藏在一根看似不属于自己、却又真实存在的栗色长发里。
我蜷缩在墙角,灯光照亮了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也许,林医生说对了一半。
爱无法拯救。
但思念,真的能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