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力道从下方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稳妥。
桃栖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就被辛予戎打横抱了起来。
对方的手臂结实有力，隔着那件粗糙的书生袍子，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
他动作敏捷，抱着她，足尖在树干上一点，便轻巧地跃了下去，稳稳落地。
“啊！”
桃栖短促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子。
温热的男性气息瞬间包裹了她，带着汗味、草木灰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是刚才杀狼沾染的。
这陌生的气息，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脑子里“嗡”的一声，脸颊瞬间像着了火，一路烧到耳根。
她慌忙松开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只从指缝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丢死人了！
她堂堂（自认为）未来的玉树临风公子爷，居然像个柔弱的小媳妇一样被个书生抱着下树！
辛予戎似乎也有些赧然，落地后立刻松开了手。
他侧过身，不敢再看她：
“姑娘……得罪了。”
他迅速解下背上的竹篓，在里面翻找起来。
很快，一件洗得发白、同样打着补丁的青色外袍被他取了出来。
他背对着桃栖，将衣服递过来：
“山野简陋，姑娘若不嫌弃，先用这个蔽体。”
桃栖看着那件朴素的布袍，又看看自己光溜溜的身子，羞耻感再次翻涌。
但冷风一吹，冻得她一个哆嗦，那点仅存的“爷们尊严”瞬间被求生欲压垮。
她飞快地抓过衣服，胡乱地裹在身上。
辛予戎没再说话，默默走到不远处开始弯腰捡拾枯枝。
很快，一堆篝火就在树根旁噼啪燃起，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驱散了部分寒意和黑暗，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两人隔着篝火相对而坐，一时间只有木柴燃烧的哔剥声。
气氛沉默得有些尴尬。
“咳……”
辛予戎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沉寂。
火光映照着他清俊的侧脸，眼神坦荡而温和，“在下辛予戎，字守拙。家中本欲让某投军效力，但某……志不在此，故而偷偷跑了出来，正欲往京城赶考，博个功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桃栖裹着外袍、显得格外娇小的身影上。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又为何孤身一人流落至此险境？”
来了！
桃栖心头一紧，知道编故事的环节到了。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声音刻意放软：
“我……我叫桃栖。”
她顿了顿，脑子飞速运转，结合袁道记忆里那些俗套的桥段：
“我……我家本是山下镇里的……前些日子，爹娘带着我上山祭祖，没……没想到……呜呜……”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想到自己苦修六十年化形成这般窘迫模样，想到空空如也的丹田，想到差点命丧狼口，那委屈和悲愤是实打实的，泪水根本不用装，瞬间就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遇到了……遇到了拦路的歹人！爹娘……爹娘为了护着我……呜呜呜……让我快跑……我……我慌不择路，就跑进了这深山老林里……呜呜呜……衣服都……都被树枝刮破了……好不容易躲起来……又遇到了那恶狼……”
她哭得情真意切，肩膀一耸一耸的，倒真像是经历了灭门惨祸、惊魂未定的孤女。
只是那哭声中，大半是气自己这倒霉催的现状。
她在心里狠狠骂着，现在这鬼样子，老子该何去何从？！真就只能指望去掘那死鬼的坟了吗？！
哭了一阵，情绪稍稍平复，理智重新占了上风。
她抽噎着，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鼻涕。
冷静，桃栖，冷静下来！开坟是唯一的出路了！
就在这时，对面的辛予戎眉头轻轻蹙了一下。
他鼻翼微动，似乎在分辨空气中的气味。
桃栖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淡淡的的尿骚味，随着篝火的暖意蒸腾，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刚才被狼吓得失禁的羞耻记忆瞬间回笼！
她的脸“唰”地一下，由红转青再转白，精彩纷呈。
想立刻跳进水里洗个八百遍，可这荒郊野岭，又是深夜……
她偷偷瞄了一眼辛予戎，对方那微蹙的眉头让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开口请求他带自己去洗澡？
这……这叫她一个（自认为）大老爷们如何拉得下脸？
她僵在那里，脸颊烫得能煎鸡蛋，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辛予戎却像看穿了她的窘迫。
他目光扫过她通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又掠过她紧抓着袍角、指节发白的手，沉默了片刻，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姑娘受惊了。此处不远，有一处清潭，水流尚可。姑娘若不介意，某可引路，姑娘可……梳洗一番，祛除晦气。”
桃栖猛地抬头，撞进他清澈坦然的眸子里。
那里面没有鄙夷，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朴拙的关切。
她心头一松，巨大的感激混杂着羞耻，让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细若蚊呐的回应：
“嗯……”
……
冰冷的潭水瞬间包裹了全身，激得桃栖一个激灵，也让她混乱燥热的头脑彻底冷静下来。
她沉入水中，只露出脑袋，乌黑的长发如同水草般散开。
借着月光，她看着自己这具陌生的少女躯体。
这到底是化形成功，还是失败？原因到底是什么？
按理来说，妖兽成长为四阶妖兽、修为接近筑基修士后，在时机合适下便可以渡化形天劫，褪去兽身化形成人。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沉下心，抛开羞愤，仔细回溯化形天劫的每一个细节，同时调动袁道记忆碎片中关于人类修士结丹化婴的庞大知识。
如同拨云见日，一个清晰的、却让她想骂娘的结论浮现出来！
问题就出在她那颗“不伦不类”的妖丹上！
妖兽的修炼方式与人类不同。
人类的修炼的第一步是引气入体，在丹田处凝聚灵力气旋，再一步步扩大。
而妖兽修炼的第一步并不是凝聚气旋，而是凝聚妖丹，再一步步淬炼妖丹，妖力反哺身躯
但桃栖结出的妖丹，并非纯粹由妖兽本能和天地灵气凝聚而成。
里面融入了太多袁道关于人类修士凝结金丹的经验和感悟！
不仅质量上远超同阶妖兽，而妖丹的“内核”，更像是人修的“伪金丹”！
人类修士的金丹，历经天劫洗礼，最终是破丹成婴，元婴是更高级的能量生命形态。
而妖兽的化形天劫，本质是淬炼妖基，稳固妖丹，使其与天地规则更为契合，同时脱去兽体，成就人身道体。
她的妖丹在雷劫下，遵循了“人修金丹”的部分规则逻辑，被劈开了！
但里面没有诞生元婴，而是被强行淬炼、打散、彻底融入这具新生躯壳的“妖基”本源！
换句话说，她苦修六十年的妖力、妖丹，并未消失！而是被天劫以一种极其霸道的方式，转化成了她这具人类身体的……先天灵基！
也就是说，老子资质变好了？！
但修为清零了？！
一切要从头再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桃栖气得在水里狠狠捶了一下，溅起老高的水花。
这算哪门子化形？简直是被打回原形重练！
愤怒过后，一丝奇异的念头却在她心底滋生。
既然现在这具身体纯净无比，毫无妖气，只有被打散融入血肉的“灵基”……那岂不是意味着，她可以伪装成人类？
甚至……混入人类的修真宗门？
人修功法，妖修秘术……袁道的记忆里，两者都浩如烟海！如果她能同时修炼……
一个大胆的蓝图在她脑海中迅速勾勒：人妖双修！
一边以纯净人身混入宗门，汲取人族资源功法，凝聚金丹；一边暗中修炼妖力，尝试重新凝聚妖丹！两条腿走路，岂不是比当狐狸时快得多？
当务之急，还是开坟！
袁道身上肯定有好东西！
这书生辛予戎，看起来正气凛然，身手也……嗯，不像普通书生。
应该……不会像袁道记忆里那些漫画中的“肥猪大叔”一样，对自己起什么龌龊心思吧？
桃栖一边搓洗着身上污秽和那让她羞愤欲死的尿骚味，一边飞速盘算着：
如果他今晚真敢动手动脚……
她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和破罐破摔的决绝……
那老子就当报他的救命之恩了！反正老子内心还是个爷们！那层膜丢了就丢了！顶多以后练不了某些需要元阴之体的功法！袁道的坟……就不开了！免得真挖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宝贝，反倒引来这书生的贪念，说不定还会杀我夺宝！得不偿失！
如果他今晚规规矩矩……
桃栖的眼神又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期盼……
那他说不定真是个正人君子？是个好人？明天就编个理由，说“想找到父母遗物或者衣服，与祖宗葬在一起”，求他帮忙挖开那个“祖坟”……应该不会引起怀疑吧？
等她恢复了力量，一定要回来好好报答他！
金银财宝？灵丹妙药？
只要他开口，她桃栖一定办到！
她可是懂得知恩图报的狐！
况且……这六十年间，她为了积攒功德，免得化形时被天劫劈得太狠，确实以各种手段救了不少误入深山的凡人，从未索取回报。
现在，要一个书生帮她挖个坟，找点“祖宗遗物”，这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天道也该还她点人情了！
洗去一身污秽和异味，裹紧那件带着皂角清香的青布袍子，桃栖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思路也越发清晰。
回到篝火旁，火堆烧得更旺了。
辛予戎添了几根粗柴，火光映照着他沉静的侧脸。
“辛……辛公子，”桃栖坐下，拢了拢身上的袍子，试探着开口，“你……你一个人走这深山老林，不怕吗？万一……万一遇到妖怪怎么办？”
她顿了顿，装作不经意地补充道，“你就不怕……我就是妖怪变的？”
辛予戎闻言，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指，先是指了指桃栖裸露在外、被树枝划破还在渗血丝的小腿，又指了指不远处那具庞大狰狞、散发着血腥味的狼尸。
意思不言而喻：会有你这么狼狈、这么弱小、差点被一头普通老狼当宵夜吃了的妖怪？
桃栖：“……”
她的脸瞬间绿了！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早知道化形是这鸟样，老子宁愿当一辈子狐狸精！
篝火噼啪，夜渐深沉。
一天的惊吓、逃亡、冷水浸泡，加上精神上的巨大冲击，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桃栖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脑袋一点一点。
她再也支撑不住，抱着膝盖，蜷缩在篝火旁，沉沉睡去。
……
深夜的山林，寒气刺骨。
篝火的暖意似乎减弱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将桃栖从沉睡中冻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牙齿冻得咯咯作响，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得更紧，像只可怜的虾米。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身边不远处，传来一股稳定而温暖的热源。
是辛予戎。
他背对着她侧躺着，似乎也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
桃栖心里立刻“呵”了一声，带着点嘲讽和警惕：
果然是人面兽心的伪君子！装得一本正经，还不是想趁老子睡着靠近？图谋不轨！
她屏住呼吸，身体僵硬，暗中戒备，等着看这书生下一步动作。
时间一点点过去。
除了夜风的呜咽和篝火的哔剥，什么动静都没有。
辛予戎连翻身都没有，呼吸依旧平稳。
反而是桃栖自己，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点微弱的篝火余温，根本抵挡不住山间深夜的寒露。
她冷得实在受不了了，感觉血液都要凝固了。
丫的！真是太冷了！
她心里哀嚎着。
那近在咫尺的温暖身体，此刻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什么戒备，什么爷们尊严，在刺骨的寒冷面前都成了浮云。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像只蠕动的虫子，朝着那温暖的热源挪了过去。
距离一点点缩短，那暖意也越来越明显。
终于，她的后背几乎贴到了辛予戎的背。
暖意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让她冻僵的身体舒服得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
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似乎本能地觉得还不够暖和。
迷迷糊糊中，她无意识地伸出手臂，摸索着，然后……
一把环抱住了身边那个宽厚温暖的“大暖炉”！
一条腿还不客气地搭了上去，整个人几乎像八爪鱼一样贴在了辛予戎的背后。
脸颊甚至在他带着皂角清香的布料上满足地蹭了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嗯……好暖和……”
被她抱住的辛予戎，身体瞬间绷紧，变得僵硬无比。
但他依旧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只是静静地躺着，如同山岩。
……
天光微熹，林间的鸟鸣唤醒了沉睡的山林。
桃栖是被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和安全感包围着醒来的。
她满足地蹭了蹭脸下的“枕头”，嗯，硬邦邦的，但很温暖，还有股好闻的味道……
等等！
意识瞬间回笼！她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洗得发白的青布，上面还有几道细微的褶皱——
那是辛予戎后背的衣料！
而她自己的手臂，正紧紧地、牢牢地环抱着人家的腰！
一条腿，还大剌剌地压在人家腿上！
“！！！”
桃栖的脑子“轰”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她像被滚油烫到一样，猛地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手忙脚乱地收回手脚，连滚带爬地挪到一边，脸烧得能煎熟鸡蛋！
她惊恐地看向辛予戎——
还好！
他还保持着侧躺的姿势，背对着她，呼吸均匀，似乎还在沉睡。
桃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丢人！太丢人了！
她捂着脸，恨不得时光倒流，或者干脆一头撞死在旁边的树上！
老子一世英名……差点毁了！
幸好他没醒……幸好他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