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盖着部队政治部和大院妇联红戳的离婚申请调查函,以及赵淑芬亲笔书写的、陈述了事实与决心的离婚申请书副本,被正式送达陈营长——陈大壮手中时,他捏着那几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坐在空旷、冰冷的家里,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这份正式的文件,像是一记无声的惊雷,彻底击碎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也许还能挽回”的侥幸。
他反复看着赵淑芬在申请书上写的字句,那些冷静客观却字字诛心的控诉,仿佛能看到妻子写下它们时,那决绝而冰冷的眼神。
“嗬……”他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抽气,将脸深深埋进手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悔恨、羞愧、恐慌……种种情绪像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翻滚、灼烧。
从这一天起,陈大壮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众叛亲离”,什么叫“孤立无援”。
在部队里, 以往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战友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那种眼神里,少了往日的亲近和随意,多了审视、疏离,甚至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一次营部开会结束后,他习惯性地想叫住关系最好的王参谋一起去食堂,王参谋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加快脚步和旁边的人走了,只留给他一个匆忙的背影。他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去训练场,手下的兵依旧会向他敬礼,喊“营长好”,但那声音里缺少了以往的崇敬和热忱,眼神躲闪。他甚至能听到背后隐约的议论声:
“就是他啊……老婆都不要了,跟文工团的……”
“真没看出来,陈营长是这种人……”
“赵医生多好啊,真是瞎了眼……”
这些细碎的声音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上。
以前,他是以带兵严格、自身作风过硬着称的营长,是战士们敬畏的对象。而现在,他成了作风问题的反面典型,成了一个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笑话”。
政治处的谈话更是让他如坐针毡。 政委和主任亲自找他谈话,面色严肃。
“陈大壮同志,关于你生活作风的问题,以及赵淑芬同志提出的离婚申请,组织上正在进行严肃调查。希望你端正态度,如实向组织说明情况!”
“你和文工团李秀兰同志,到底是怎么回事?发展到哪一步了?有没有超越普通同志关系的言行?”
“你身为一名营级指挥员,做出这种损害军人形象、破坏家庭和谐的事情,考虑过影响吗?对得起组织对你的培养和信任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重锤一样砸下来。陈大壮额头冷汗涔涔,只能苍白地辩解:“政委,主任,我……我真的是一时糊涂!我跟李秀兰就是多说了几句话,绝对没有做出格的事!我……我已经深刻认识到错误了!我请求组织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但他的辩解在赵淑芬那份逻辑清晰、证据指向明确的离婚申请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政委最后沉痛地说:“大壮啊,你太让我们失望了!一个军人,连自己的家庭都守护不好,连最基本的忠诚都做不到,还怎么带兵打仗?你先停职反省,等待组织处理决定!”
“停职反省”四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让陈大壮彻底坠入了深渊。
而在大院里,他的处境更是艰难。 以前进出家门,总能遇到打招呼的邻居,孩子们也会亲热地喊“陈伯伯”。
现在,他走在路上,遇到的人要么装作没看见匆匆避开,要么就是投来冷飕飕的目光。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属院,对他来说,变成了一个充满无声谴责的巨大囚笼。
他尝试过去服务社买点吃的,一进去,原本还在闲聊的几个军属立刻噤声,用一种混合着好奇和排斥的眼神打量他,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甚至连食堂都不太敢去了,宁愿饿着,或者煮点清汤挂面,对付了事。
最让他难受的是回到这个空荡荡的家。 没有了赵淑芬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温馨,没有了小兵跑来跑去的热闹,也没有了饭菜的香气。
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到处都积着灰,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碗池里堆着没洗的碗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衰败和孤寂的气息。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往日的画面:赵淑芬在灯下一边看书一边等他回来;小兵举着玩具兴奋地扑向他;一家人围在桌边吃饭,说说笑笑……那些曾经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偶尔觉得是束缚的平淡幸福,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我他妈真是鬼迷心窍了……”他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嘶吼。
李秀兰那年轻娇媚的脸庞,此刻在他记忆中变得模糊而可憎,他恨不得时光倒流,狠狠抽那个心生荡漾的自己几个耳光。
他也曾放下所有的尊严和骄傲,跑去医院宿舍找赵淑芬。
他苦苦哀求,甚至当着小兵的面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淑芬,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看在小兵的份上,我们不能没有这个家啊!”
“我保证,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调走,我们离开这里,重新开始!淑芬……”
但赵淑芬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波动,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和疏离。
“陈大壮,这些话,已经没有意义了。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我们之间,在你一次次选择欺骗和疏忽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请你不要再来了,不要打扰我和小兵的生活。”
看着妻子牵着儿子决然转身、关上宿舍门的背影,陈大壮知道,他彻底失去了她,失去了那个曾经无条件信任他、支持他的家。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一个家庭,更是作为一个军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周围所有人的信任。
悔恨,如同最剧烈的毒药,日夜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头发大把地掉,整个人迅速憔悴消瘦下去。
他被困在自己亲手打造的牢笼里,承受着来自外界和内心的双重煎熬。
而这一切苦果,都源于他那一刻的迷失与背叛。对于已经挣脱枷锁、在姐妹们扶持下开始新生活的赵淑芬而言,他的痛苦,他的悔恨,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了。
她的世界,正在重新照进阳光,而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无尽的、自我惩罚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