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亮得早。
还不到清晨五点,东边的天际才刚泛起一丝鱼肚白,肉联厂那扇巨大的、漆成深绿色的铁门外,已经蜿蜒曲折地排起了一条长龙。
暑热经过一夜的沉淀,消散了不少,清晨的空气里还带着一丝难得的凉意,但排队人群中所酝酿的那种焦灼和期待,却让这凉意也显得有几分躁动。
林晚书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却至关重要的肉票,站在队伍的中段。
她前面是几十个同样早起、同样攥着各种票证、挎着篮子的男男女女。
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像一条慵懒的巨蟒,偶尔才不情愿地向前蠕动一下。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汗味、烟草味、廉价雪花膏的味道,以及从肉联厂大门缝隙里隐隐飘出的、生肉特有的腥膻气息,这一切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计划经济时代特有的、关于“购买”的紧张氛围。
站在林晚书前面的是住在同一大院里的快嘴刘大姐,她正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前张望,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哎哟,这得排到什么时候去?可千万别轮到咱们就没了!我家那口子念叨红烧肉可念叨好几天了!”
林晚书心里也着急,但性子使然,她只是温和地接话:“应该不会吧,刘大姐。听说今天供应还算充足。”
“谁知道呢!”刘大姐回过头,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啊,今天有猪头肉和猪蹄!这可是紧俏货,去晚了毛都捞不着一根!我家儿媳妇坐月子,就指着这点猪蹄下奶呢!”
旁边一个穿着工装、像是刚下夜班的中年男人听到了,插话道:“猪蹄?我看悬!排在前头那几个,一看就是‘老油条’,消息灵通得很,估计就是冲着下水来的!”
队伍里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担忧和期待交织。
这时,排在林晚书后面一个年轻媳妇,怀里抱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怯生生地问林晚书:“大姐,您……您知道今天排骨有吗?”
林晚书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这哪说得准,得看运气,轮到咱们的时候还有啥。”
年轻媳妇脸上掠过一丝失望,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不再说话了。
刘大姐是个闲不住的,又转过身跟林晚书唠起了家常:“晚书啊,你家周副军长今天没来?这种力气活,就该让男人来嘛!你看这队伍,挤来挤去的。”
林晚书拢了拢额前被汗水沾湿的碎发,解释道:“他一早就去部队了,有任务。再说,排队买肉这事儿,他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的,还不如我细心。”
她想起周凛川那副在菜市场里显得有些无措的样子,嘴角不禁微微上扬。让他指挥训练行,让他跟一群大娘大嫂挤着排队买肉,确实难为他了。
“那倒也是!”刘大姐表示赞同,“男人啊,干不了这精细活儿。不过你家周副军长是真不错,官当得大,在家里也没架子,还陪你买布、带孩子……” 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从夸周凛川,又说到了谁家男人不顾家,谁家婆媳闹矛盾。
林晚书耐心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目光却始终关注着队伍的移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金色的、开始变得灼热的光芒洒向大地。
凉意迅速消退,暑气重新升腾起来。排队的人们开始躁动不安,有人拿出蒲扇用力扇着,有人不停地用手帕擦汗,孩子们也开始因为饥饿和炎热而哭闹。
“妈,我饿……”排在林晚书后面那个年轻媳妇怀里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乖,再等等,一会儿妈给你买肉吃啊。”年轻媳妇低声哄着,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无奈。
林晚书看着有些不忍,从自己随身带的布兜里摸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白面馒头,递了过去:“孩子饿了吧?先垫垫肚子。”
那年轻媳妇愣了一下,连忙推辞:“这……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孩子要紧。”林晚书把馒头塞到孩子手里,“早上刚蒸的,还软和着。”
年轻媳妇连声道谢,眼里满是感激。
就在这时,肉联厂那扇沉重的大铁门终于“哐当”一声,被从里面缓缓拉开了!人群瞬间像开了锅的饺子,猛地向前涌动!
“开了开了!”
“别挤!排队!都排队!”
“我的鞋!谁踩我鞋了!”
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大声吆喝着,试图控制住混乱的场面。
但渴望买到肉的人们此刻都红了眼,拼命往前挤。
林晚书被身后的人推搡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几步,她紧紧护住手里的篮子和肉票,心脏怦怦直跳。
刘大姐充分发挥了她身强力壮的优势,一边用胳膊肘开辟着“道路”,一边回头招呼林晚书:“晚书!快!跟上!”
好不容易挤到了柜台前,浓烈的生肉气味扑面而来。长长的水泥柜台后面,挂着半扇半扇白花花的猪肉,穿着深色橡胶围裙、手持锋利砍刀的售货员面无表情地站在后面。柜台上的肉已经被先到的人买走了一部分,剩下的品类和品相都需要眼疾手快才能抢到好的。
“要什么?”售货员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不耐烦。
刘大姐抢先一步,嗓门洪亮:“同志!猪蹄!给我来两个猪蹄!要前蹄!肥一点的!还有,五花肉,来一斤半!”
售货员手起刀落,利索地砍下猪蹄,过秤,用油腻的草纸一包,又切下一块五花肉,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轮到林晚书了,她迅速扫视了一眼柜台里剩余的肉。
“同志,麻烦您,要那一块后臀尖,对,瘦一点的,一斤。再要两根大棒骨,谢谢。”她早就想好了,后臀尖可以炒菜,棒骨可以熬汤,汤可以下面条,骨头上的肉拆下来给孩子们解馋,一点不浪费。
售货员依言切肉、称重。
林晚书赶紧递上肉票和钱,小心地接过那用粗糙草纸包裹、还带着体温的猪肉和沉甸甸的骨头,放进篮子里,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挤出拥挤的人群,林晚书和刘大姐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互相看着对方有些凌乱的头发和汗湿的衣衫,不由得相视一笑,有种共同完成了一场艰苦战役后的轻松感。
“总算买到了!”刘大姐抹了把汗,心满意足地看着篮子里油汪汪的猪蹄和五花肉,“晚上就能给我儿媳妇炖上!”
“是啊,”林晚书也看了看自己篮子里的收获,盘算着,“这骨头晚上就熬上,明早给孩子们煮骨头汤面。”
两人一边说着晚上的食谱,一边提着沉甸甸的篮子,踏着逐渐变得炙热的阳光,朝着大院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