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璇醒转过来,天色已近黄昏。
她挣扎起身,只觉周身筋骨酸软,几欲散架。
转目望去,不远处椅上端坐一人,正是陈默。
他手捧一书册,看得甚是入神,夕阳余晖勾勒出他侧影,神色沉静,浑不似方才那个手段酷烈之人。
胡璇强忍酸痛,寻了衣衫穿上,赤足下地,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垂手侍立。
她悄然一瞥,见他手中书册封面,正是自己先前所献那本《擒龙捣凤十八手》。
“师兄……”她定了定神,声音细微,带着几分怯意。
陈默眼皮也未抬,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淡的鼻音:“嗯。”
这一声淡漠已极,却让胡璇没来由地心头一安。
实则陈默心中早已不耐。
这女子偏在这时昏死,若非尚未付账,自己岂会在此枯等?
胡璇又等了半晌,见他手中书页良久未翻,亦无他话,终是鼓起勇气道:“师兄可是在钻研此法?其中诀窍颇多……”
她话音未落,陈默忽然开口打断了她。
“看不懂。”
这三字来得干脆利落,胡璇登时一怔。
她万料不到,似陈默这等“神通广大”的人物,竟会如此坦然承认自己“看不懂”。
她怔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莫非从未去过幽兰苑?”
陈默点头。
胡璇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态度愈发恭谨,解释道:“师兄有所不知。我合欢宗的功法,若只看图谱,是绝难练成的。或者说,天下任何一门上乘武学,都断无只看书便能通晓的道理。”
陈默面露不解:“此话怎讲?”
“师兄请看,”她伸出玉指点向那书册,“书中所载,确是行功路线与招式图谱。然我宗功法,皆经历代宗主长老无数增删修订,其中最紧要的关窍、运气时的‘神意’,还有图中未绘出的隐脉秘穴,是绝不会写在纸上的。”
陈默眉头一皱:“既是关窍,为何不书之于册,以利后人?如此藏着掖着,是何道理?那还要这书册何用?”
“宗门此举,并非藏私。”胡璇连忙道,“实因此道玄妙,非笔墨所能尽述。这书册好比一幅舆图,标明了山川路径。但路上何处是坦途,何处有陷阱,何处又有不为人知的捷径,单看舆图是瞧不出的。欲要安然行至,非得有个‘向导’不可。”
“向导?”
“正是。”胡璇道,“这‘向导’,便是我宗设在幽兰苑的各位讲师。宗内凡入了品阶的功法,皆有专精此道的讲师负责传授。他们或修为高深,或修为平平,却皆是穷尽毕生心血,只钻研一两门功法,其中变化精微,早已了如指掌。”
陈默终于将书册合上,抬眼看她:“如何传授?”
“其一,是‘神识导引’。”胡璇见他有了兴致,说得愈发详尽,“譬如师兄方才所看这门功法,有一式‘神龙探爪’,讲求真元凝于指尖。书上只说‘意守丹田,气走少商’八字。可这‘意’如何守?‘气’又如何走?是急是缓?是刚是柔?一字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若去幽兰苑求教,讲师便会以他自身神识探入你的气海经脉,如牵丝引线一般,亲自带你按照最正确、最省力的法门走上一遍。你有过这等亲身体悟,再自行修炼,方能知其所以然。这便是手把手教你如何寻到感觉,如何发力。”
“其二,便是‘亲身试法’。”胡璇说到此处,脸颊微红,声音也低了些,“有些功法,尤其是采补双修之术,一人修炼,难知其妙。讲师便会亲身或是指定助教,让你将功法施于其身,再告诉你,你这一招,力道对否,火候够否,是如春雨润物,还是如蛮牛冲撞。其中的分寸拿捏,非得有人亲身感受,再加指点,方能大成。”
陈默静静听着,眼神却愈发深沉。
他良久不语,久到胡璇以为他已失了兴致,不愿再听,他方缓缓开口:“依你所言,若无讲师,这上乘武学便休想练成了?”
“倒也并非全然如此。”胡璇听他发问,答得甚是决绝,“可以说,寻常弟子,若无讲师指引,仅凭一卷秘籍自行揣摩,欲窥上乘门径,确是难于登天。然则,亦有例外。”
她略一沉吟,又道:“本门真传弟子中,不乏天纵奇才。此等人物,或可凭过人悟性,自行练成一二。只是如此一来,十之八九会走上岔路,即便有成,亦是形似而神非,难得功法三味,威力大打折扣。”
“更有甚者,”她话锋一转,“因无人指点,强行运气,以致真气逆行,走火入魔。轻则经脉寸断,一身功力化为乌有;重则丹田崩毁,就此殒命,亦非奇事。”
说到此处,她似是想起什么,续道:“奴家曾听闻一桩旧事。百余年前,本门外堂出过一位师叔,天资之高,悟性之强,实乃百年罕见。他自负才高,视幽兰苑讲师如无物,竟欲凭一己之力,强练一门早已束之高阁的奇功。”
“他闭关三载,满门皆以为他已然功成。岂料破关之日,他竟是状若疯魔,神智尽丧,双目赤红,见人便噬。一身真气更是狂暴无伦,霸道已极,当场便有七位师兄师姐,皆是内门好手,为阻他行凶,反被他重创。”
“此事终是惊动了宗内一位金丹期的真人。那位真人亲自出手,施展无上神通,方才将他制住,镇于绝情谷底。听闻至今,谷中仍时时传来其不似人声的咆哮。”
陈默默然半晌,眼中神色变幻。
他明白了。
原来这千金难求的功法秘籍,不过是宗门抛出的一块香饵,一幅绘在纸上的虚妄图景。
真正的衣钵传承,那通往至高武境的法门,却被那些所谓的“讲师”、被这宗门牢牢掌控在股掌之间。
此举无异于在万千弟子头顶悬了一柄利剑,又在他们身前设下一道天堑。
无论你天分多高,机缘多巧,身在此门,便须得俯首帖耳,遵循他们的条条框框,以血汗乃至性命换来的功劳,去求取那点滴“指点”的恩赐。
好一个合欢宗!好一个水泼不进的森严规矩!
他缓缓抬起头,直直望向胡璇。
胡璇不敢与他对视,只觉心头一颤,忙垂下螓首。
“如此说来,”陈默的声音平平淡淡,“我要练这几门功夫,非去那幽兰苑不可?非得拜个师傅不可?”
胡璇听他语气不善,愈发惶恐:“回……回师兄的话,正是如此。此乃……此乃宗门规矩,是唯一正道,并无……并无他途可走。师兄欲求大道,须得寻一位恩师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