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渐沉,恍惚间,陈默竟已堕入梦乡。
此番入梦,他重又回到了卧牛村。
村口那株老槐树枝叶繁茂如旧。
他不再是合欢宗的杂役,亦非什么外门修士,而是个七八岁光景的顽童,身着开裆小裤,鼻涕犹自未干,正安稳躺在娘怀中。
午后日头和煦透过层层叠叠的槐叶,筛下满地斑驳光影。
树上知了声声,不知疲倦。
偶有微风拂过,便送来田间禾谷的清香,沁人心脾。
娘身上有股极好闻的气味。
那是皂角洗过的布衣经烈日曝晒后留下的一股暖意,教他心中说不出的安稳踏实。
他有些困了,小脑袋在娘柔软的怀里挨挨蹭蹭,却总也睡不着。
娘便伸出那双有些粗糙的手,一下,一下,极轻柔地拍着他的背。
口中哼着一支他听不懂词句的调子,那声音却似有奇效,让他焦躁的心渐渐宁定。
“睡罢,睡罢,我儿乖……”
“莫哭莫闹,安生睡,姥猫来了俺打它……”
娘的声音温婉柔和,好似村头那条终年不息的小溪,潺潺流淌,能洗去世间一切烦恼。
他听着,听着,眼皮便不由自主地搭了下来。
这梦里,何其安乐。
没有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合欢宗,没有那催命符般的贡献点,更没有那些教他夜夜惊醒的恐惧与恶心。
他只是卧牛村一个寻常不过的放牛娃,心中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日能否在村头小路上“恰好”碰见扎着羊角辫的小芳。
自被那女仙掳上青霞山,他再未曾有过这般安稳的觉。
夜里但凡有些许风吹草动,他便会立时惊醒,如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竖起耳朵,戒备四周。
他怕,怕有人摸进他的屋子,怕自己一觉醒来便成了他人修炼的炉鼎,一身精气被吸食殆尽。
可此时此刻,他只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舒泰,无一处不松弛。
娘的怀抱,便是这世上最温暖、最安稳的港湾。
他再无挂碍,沉沉睡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梦境斗转,风云变色。
怀抱他的娘不见了,卧牛村的田园风光也消失无踪。
他不再是那个黄口小儿。
他长大了,身披一袭流光溢彩的华美锦袍,足踏五色祥云傲立于九霄之上。
体内真力鼓荡,浩瀚无匹,仿佛一抬手便可令山河倒转,一顿足便可使日月无光。
他成了仙人。
他意气风发,豪情万丈,按下云头便向卧牛村飞去。
他要让爹娘看看,要让小芳看看,要让村里所有瞧不起他的人都看看,他陈默今日出人头地,已是人上之人!
然而,当他落在村口那熟悉的土地上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霎时冰冷。
爹和娘,他的亲爹亲娘,正跪在他的面前。
二人穿着最破旧的褴褛衣衫,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皱纹,沾着尘土,神情卑微到了尘埃里。
他们对着他,正一下、一下,用尽全力地磕着响头。
那姿态,无比的虔诚,又无比的陌生。
地上早已被他们磕出了殷红的血迹。
可他们却似毫无痛觉,只顾更加用力地叩首,嘴里癫狂地念叨着:
“仙人老爷开恩!仙人老爷保佑啊!”
“求仙人老爷赐下仙丹!求仙人老爷赐我等长生!”
陈默呆立当场,手足冰凉。
他冲上前去,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将他们扶起。
“爹!娘!是我啊!我是默儿啊!”他嘶声大喊,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们瞧瞧我,我是你们的儿子啊!”
可爹娘二人,恍若未闻。
他们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只是将头磕得更响,仿佛他不是他们的骨肉至亲,而是一个可以主宰他们生死的、遥不可及的神明。
他们眼中,只有仙人,没有儿子。
陈默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蓦然醒悟。
当他修成正果,得道成仙,他便不再是爹娘的孩儿了。
他成了他们眼中,需要跪拜、需要祈求的“仙人老爷”。
这便是他所求的道么?这便是他疯了般去练剑的结果么?
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仙道,为了不再受人白眼,竟要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怪物?这与禽兽何异!
一股巨大的恐惧与迷茫如山崩海啸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不——!”
一声凄厉的嘶吼发自肺腑。
陈默霍然睁开双眼,猛地从水中坐起。
他剧烈地喘息着,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不止。
眼前,依旧是那间雅致的浴室。
白晓琳不知何时早已离去,室中空荡荡的,只余他一人。
窗外,天色已蒙蒙亮。
他竟是在这浴桶之中浑浑噩噩睡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