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倏忽半月。
陈默一身外伤在灵药堆砌之下已愈合大半,勉强可以下床行走了。
然则他心中非但无半分欢喜,反倒忧虑更甚。
只因他那双眼睛全无好转之兆。
目中所见仍是一片混沌。
旁人行至面前,不过一团晃动光影;
桌椅几案,亦仅见其深色轮廓,虚实难辨。
他仿若隔着一层灰蒙蒙的事物看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是虚幻不真。
这日,长生阙一名执事奉命来到小筑,送来月俸。
却是送给白晓琳的。
她今为金丹长老亲传弟子,身份尊贵,月俸高达十万贡献点。
于她而言,此数不多,却是一种地位的明证。
而陈默,一无所有。
那执事交接了月俸,临行前又对白晓琳道:“白师侄,尚有一事。先前你配给的那试药童子之位,阙主已另行委派他人。不知师侄此处,可还需丹童服侍?”
白晓琳语声清冷:“不必了。”
执事走后,陈默一颗心直往下沉。
他记起来了,自己来此任职早已过了三月之期。
试药童子的名分,没了。
每月八百贡献点的月俸,也没了。
他身上虽尚有数万贡献点,白晓琳如今更是身家丰厚,然则这“名分”二字,于他而言意义截然不同。
名分一失,他便不再是长生阙弟子,亦不再是白晓琳的丹童,而是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
他如今算什么?
一个被白晓琳“养”在小筑的闲人罢了。
这念头如一根毒刺狠狠扎入陈默心底。
他仅存的自尊此刻被碾得粉碎。
自此,他愈发沉默寡言。
他常独坐窗下,以一双灰败眸子凝望窗外那片虚光,一坐便是一个下午,竟是痴了。
白晓琳将他这般模样瞧在眼中,心下不解。
她自忖待他无微不至,何以他反倒愈见愁苦?只当他是为自身伤势忧心。
这夜,她依常卧于陈默身侧。
夜阑人静,她忽而开口:“你的眼睛,会好的。”
陈默身子微微一僵。
白晓琳续道:“我已请教师尊。师尊言道,你眼部经络为丹火所伤,损了神识根本,故而视物不清。此等伤势,寻常丹药无用。然则师尊提及,宗门宝库中藏有一味七品灵药,名为‘还神草’,若能得此灵药,便可治愈你的眼睛。”
陈默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热望自胸中涌起:“当真?”
“嗯。”
他急急追问:“那‘还神草’……是否极难寻得?”
白晓琳沉默了半晌,方才答道:“此草非同凡品,三百年方一开花,又三百年方得一果。其生长之地凶险莫测,若非元婴道人,绝难近身。宗门宝库之中亦仅存一株,乃是紧要之物,轻易不得动用。”
元婴道人……
陈默心头方燃起的一线微光,登时为这盆冷水浇得半点不剩。
他区区一个炼气小修,与那等通天人物相较不过蝼蚁而已,凭何去取那等神物?
便在他心灰意冷之际,白晓琳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她似是翻了个身,向他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耳廓。
“不过你且安心。”她说,“我会设法去做。总有一日,我会为你取来‘还神草’,治好你的眼睛。”
她顿了一顿,用一种陈默从未听过的近乎盟誓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此之前,我养你。”
我养你。
这三个字,不啻三柄尖刀直直捅入陈默心窝。
他宁可听白晓琳说“回天乏术,你这双眼一辈子也瞧不见了”,也绝不愿听见这句“我养你”。
于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而言,这无异于世间最大的羞辱。
他猛地坐起身来。
“师姐。”他道,“我的事,不劳你费心了。”
白晓琳显然被他这般激烈的反应惊着了,也跟着坐起。
黑暗中,陈默眼中那道模糊的人影轮廓透着几分不知所措。
“我……”
“我无需任何人养!”陈默压着嗓子低吼,“我陈默便是瞎了、废了,也一样能凭自己活下去!”
话音未落,他已摸索着下床,踉踉跄跄走到窗边。
他怕她瞧见自己此刻的神情。
他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会当着她的面流下泪来。
为何会这样?
他舍了性命去救她,换来的却是这般结果?
他成了一个废人,一个只能仰她鼻息、受她恩惠的废人。
他宁可死在赏丹会那场大火里,也绝不愿这般屈辱地活着。
窗外月色朦胧。
陈默“望”着那片模糊的光,心中空空荡荡。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笼中之鸟。
这满室药香的暖阁,于他而言无异于一座华美囚笼。
而那扇窗,那片遥不可及的虚光,便是他唯一能望见的名为“自我”的东西。
身后,白晓琳久久无言。
此夜,竟是前所未有的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