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汝既一心求真,本座便遂了汝愿。”
鲤仙姑的声音忽而变得悠远。
“汝之师尊沐春晖,其人天生异禀,乃‘无感之躯’。”
“无感之躯?”陈默艰涩地重复。
“不错。”鲤仙姑道,“此等体质,于男女交合之事,无半分欢愉可言。于她,云雨之好,不过果腹饮水,身之所需,无涉心旌。正因如此,双修之时,她神思不为欲动,心湖不起波澜,故而天生能御世间多数媚术幻法。”
陈默之心如坠冰窟。
不能感受……半分欢愉?
那她与林风诸人……
鲤仙姑似未察其惊,续道:“她出身万婴堂。”
陈默身子一震。
“与宗门弃婴无异,不过一具随时可能夭亡的‘肉婴’。在那秽臭之地死气沉沉,她竟能苟活。靠的是舔食饲婴兽口器所出毒涎。那毒涎能果腹,亦能乱神。”
“后来分流检测,查出她身负上品‘地灵根’,宗门认为尚有栽培之用,便将她送往了飞燕馆。”
“飞燕馆?”陈默失声,“那是宗门豢养死士、探子之所!”
“正是。”鲤仙姑的语调平淡如水,“她在飞燕馆中,度过了浑噩无我的童稚之年。其心智被反复摧残;其认知被强行扭转。日复一日,耳边所闻,心中所念,皆是‘皮囊乃器物’、‘交合为礼数’、‘顺服即德行’此等言语。”
每一字,每一句,皆如重锤将陈默的心砸得粉碎。
“再后来,宗门拣选,她因于苦痛一道忍耐过人,于号令一道绝然顺从,反被断为‘心无机巧,难堪大用’,不宜行那随机应变的刺杀之事,沦为一件‘废品’。”
“恰逢幽兰苑一位老讲师到访,见她气质沉静,能安抚人心,以为有为师之姿,便向飞燕馆讨了这个人情,将她这件‘废品’领回了幽兰苑。”
“之后的事,汝应已知晓一二。她凭地灵根与自身苦修终得筑基,留在幽兰苑,成了一名讲师。”
鲤仙姑稍作停顿,似在留予他喘息之机。
“只是,她那早已被刻入骨血的认知再难更改。她将在飞燕馆所学所感,生搬硬套,用在了为师之道上。她视座下弟子,为‘需照拂之目标’。自此,便开始了在外人眼中那行径。”
“故而,她行事之准则至为简单:照拂好每一个‘孩儿’,令他们快活,令他们满足,令他们强大。此乃‘人母’之责,亦是‘天命’。”
“她心绪之由来亦不复杂:得见‘孩儿’们笑颜,得闻他们爱之语,便觉‘无错’。此种‘无错之感’,是她唯一能体味到的慰藉,是驱使她行事的唯一奖赏。”
“至于她根本之逻辑,更是从一而终——践行‘天命’。她所有令人费解之举,包括为汝倾尽所有,包括与旁人交合,于她而言,皆是为了最高效地践行那道已融入她魂魄的终极‘天命’。”
陈默张了张嘴,只觉天旋地转。
鲤仙姑又道:“哦,对了。她所修之《厚土载物诀》,乃滋养功法,真气醇厚温润,最善为人疗伤,为人固本。这亦是她能承你那些师兄常年‘采补’而根基未损之故。当然,她自家不知何为‘采补’,只当是‘照拂’孩儿的又一种法门罢了。”
轰然一声,陈默脑中最后一片立足之地也彻底崩塌。
真相。
这便是真相。
一个比他所能设想的任何情形都更荒唐,更残酷,更令人心碎的真相。
原来,她并非放浪,亦非淫佚。
她只是一个被毁坏了的,被设定了错谬规条的人偶。
她所有的温柔,所有的慈爱,所有的付出,皆非出自本心,不过是在奉行一道刻入骨髓的“号令”。
她待自己的好,与待林风他们的好,并无不同。
自己带给她的那份“无错之感”,与林风他们在她身上驰骋时带给她的“无错之感”,亦无不同。
她心甘情愿,任由那些人吸食,只因那是她的“天命”。
所以……自己这些年所以为的救赎,所以为的亲情,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默再也抑制不住,狂笑起来。
笑着笑着,温热的眼泪便与冰冷的血水混在一处,流了满脸。
合欢宗……
食人血肉,饮人骨血,尚要敲骨吸髓,最后竟连人的魂魄也要碾碎,塑成尔等想要的模样!
“还有何惑?”鲤仙姑的声音再度响起。
陈默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沉默了许久。
久到鲤仙姑以为他已然疯癫。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爬起。
他踉跄转身,似要离去。
世间事,再问,还有何意趣?
可他走了数步,却又停下。
他缓缓回身,朝着那团丈许高的人形光影,直挺挺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
额头砸在坚冰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一言不发。
叩首之后他再度起身,一步一步走入那漫天风雪之中。
鲤仙姑望着他那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倾倒的背影,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可悲,可叹。”
“痴儿,痴儿。他为何不问问他自己的灵根?”
“他若知晓,他竟是变异而成的地灵根,与他师尊同出一源,他又该作何感想?是会好受一些,还是更添绝望?”
“千载之前亦有一位魔主,灵根资质尚不及他,不也百花丛中过,御女而飞升?大丈夫何患无妻,世间女子何止万千,换一个便是。他却为区区一女子神伤至此,又是何苦?”
鲤仙姑摇了摇头,似是始终无法参透这凡俗男女间,那无用而又繁琐的情感。
光影散去,复又化作鱼形,摆尾甩出一道绚烂光华,一个猛子没入了冰冷的湖水深处。
湖面之上,唯余一圈圈涟漪缓缓荡开,终归于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