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的清晨,空气清冽得仿佛能洗去肺叶中沉积的尘埃与血腥。露水打湿了低矮的灌木和草丛,在逐渐升高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微光。鸟鸣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生机,与昨夜洞中的死寂和惊悸形成鲜明对比。
沈墨初背着林晚星,在山林间快速穿行。他选择了一条隐蔽的、近乎兽径的小道,避开可能有人迹的主路。灵力虽然恢复不多,但用于辅助赶路、消除痕迹、增强身体机能,还算勉强够用。他的脚步稳健而轻盈,踩在覆盖着落叶和苔藓的地面上,几乎不发出声响。
林晚星伏在他的背上,昏迷不醒。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颈侧,呼吸微弱而均匀,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因痛苦而生的褶皱稍微平缓了一些。沈墨初能感觉到她体内那簇新生的初火火种依旧在稳定燃烧,如同黑夜中一盏微弱的灯,顽强地照亮并维系着她残破灵魂的轮廓。【火种刻印】被她紧紧攥在手心,贴着胸口,那内敛的暗金光华似乎也在自发地散发着一丝温养的力量,减缓着灵魂创伤带来的持续性痛苦。
悬浮在沈墨初身侧约三尺处的,是一个由他临时炼制的、巴掌大小的灰色皮质囊袋。袋口用银色的细密符文封锁,内部隐约透出三色交织的微光。这正是用来容纳和暂时稳定顾云深那三色光茧的法器——“敛光囊”。它无法治疗或改善光茧的状态,只能提供一个相对隔绝外部干扰、减缓其消散速度的简易环境。囊袋表面,沈墨初还附加了数层隐匿和防护符文,确保其气息不外泄。
一人,一昏迷者,一囊袋,在这陌生的山岭间沉默地跋涉。目标,是东南方向某个隐秘的坐标——“听雨阁”。
沈墨初的心中并不平静。林晚星昏迷前的吐血和那些关于白夫人主动召唤的话语,如同阴云笼罩。白夫人竟然能通过【火种刻印】进行反向感应和召唤?这超出了他对“怨灵”和“圣物”之间关系的理解。除非……白夫人生前,或者她所化的诅咒核心,本身就与“初火”或“守火人”有着某种极深的、不为人知的羁绊?而“错误开始之地”这个指向,更让百年前那场悲剧蒙上了更加扑朔迷离的色彩。
还有“影星行者”。静渊的警告犹在耳边。那个来自世界之外的贪婪存在,迟早会循着因果再次找来。他们必须在它再次降临之前,获得足够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和信息。另一枚刻印碎片,似乎是关键,但取得它的道路,却要直面最凶险的白夫人诅咒核心。
前路艰险,步步杀机。而他身边,是两个状态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出问题的“同伴”。沈墨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但更多的是一种沉入骨髓的冷静。这是他选择的路,他必须走下去。
时间在赶路中悄然流逝。日头渐高,山林间的湿气被蒸腾起来,显得有些闷热。沈墨初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气息不乱,脚步不停。他必须在天黑前,抵达第一个预设的临时中转点——一处靠近水源、地势隐蔽的岩缝。
就在他即将穿过一片相对开阔的、长满低矮蕨类植物的林间空地时,脚步却猛地一顿!
不是感知到了敌意或陷阱,而是一种极其突兀的、仿佛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静止感”。
空地中央,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
那人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席地而坐,姿态懒散。他穿着一身看不出具体款式、略显宽大的深灰色布衣,布料似乎洗得发白,有些地方还打着不起眼的补丁。头发微长,随意地披散着,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面容清秀,甚至带着点未褪尽的稚气,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沉静,瞳孔是罕见的、近乎纯粹的墨黑色,此刻正微微眯着,仿佛在享受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斑驳阳光。
他的膝上,摊放着一本似乎很旧的线装书册,纸张泛黄。但沈墨初的灵觉告诉他,那本书册并非凡物,上面流转着极其微弱却异常晦涩的灵力波动。
少年仿佛没有察觉到沈墨初的到来,依旧低着头,手指轻轻拂过书页,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着什么。
这片山林虽然不算人迹罕至,但这条小道极其隐蔽,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气质奇特的少年,本身就极不寻常。沈墨初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灵力悄然运转,戒备提升到最高。他没有立刻后退或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锐利地锁定对方,同时分心留意着周围是否有埋伏。
似乎是感应到了沈墨初的注视,少年缓缓抬起头,那双墨黑的眸子准确地看向沈墨初,以及他背上的林晚星和身侧的敛光囊。
少年的眼中没有惊讶,没有敌意,甚至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合上膝上的书册,随手塞进身旁一个同样不起眼的灰色布包里,然后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赶路?”少年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清越,带着一点山泉般的冷冽,语调却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沈墨初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少年也不在意,墨黑的眼眸在林晚星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敛光囊,最后重新落回沈墨初脸上。“伤得不轻,魂火飘摇,还带着个……古怪的‘茧’。”他像是在陈述客观事实,“方向,东南?这条路,可不好走。”
沈墨初心中一凛。这少年一眼就看穿了林晚星灵魂受创的本质,甚至察觉到了敛光囊内光茧的特殊?他到底是什么人?守秘人的暗哨?审判庭的追踪者?还是……别的什么存在?
“你是谁?”沈墨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质询。
少年歪了歪头,似乎思考了一下。“名字?你可以叫我‘鸦’。”他说道,语气依旧平淡,“一个路过此地,恰好对你们有些……兴趣的旁观者。”
“鸦?”沈墨初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守秘人的档案里没有,其他已知的民间势力或散修中,似乎也没有这号人物。
“不必紧张。”自称鸦的少年向前走了两步,动作自然随意,却让沈墨初的警戒瞬间拉满。“我对你们没有恶意。至少现在没有。”他停下脚步,目光再次投向林晚星,“她身上的‘火’……很有趣。还有那个‘茧’里的‘意’……混乱,却又执着,像是在守着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肯彻底散去。”
他顿了顿,墨黑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好奇。“你们是要去‘听雨阁’吧?那条老鲶鱼的地盘。”
沈墨初瞳孔微缩。对方不仅看出他们的目的地,还知道“听雨阁”主人的绰号?这绝非偶然!
“你到底想做什么?”沈墨初体内的灵力开始加速流转,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攻击。
鸦却摆了摆手,示意他放松。“我说了,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们做笔交易。或者说,提供一点……便利。”
“交易?”沈墨初不为所动,“我们素不相识。”
“正因素不相识,交易才纯粹。”鸦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淡,“我知道一条去‘听雨阁’更近、更安全的路。可以避开至少三处可能被‘某些人’布下眼线的区域,以及两处这片山林里……不太友好的‘原生住户’的领地。”
他顿了顿,补充道:“看她的状态,恐怕经不起太多颠簸和意外了。那个‘茧’,也最好尽快置于更稳定的环境中。”
沈墨初没有立刻相信。天上不会掉馅饼。“代价是什么?”
“代价嘛……”鸦的墨黑眼眸转了转,目光在林晚星紧握【火种刻印】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我对她醒来后,关于‘某些印记’的感悟,很感兴趣。不需要具体的秘密,只需要她愿意分享一些……模糊的‘感觉’或者‘方向’。作为交换,我不仅可以指路,还可以……”他从那个灰布包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小的、乌木雕刻而成的、造型简朴的鸟形哨子,“把这个借给你们。遇到实在避不开的小麻烦,吹响它,或许能省些力气。”
沈墨初看着那个乌木哨子,灵觉感知下,那上面附着一种极其隐晦、性质中立的灵性印记,似乎确实没有攻击性或追踪性。但他依旧不敢大意。
“我凭什么相信你?”
鸦耸了耸肩,那动作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生疏,仿佛不常做。“你可以不信。继续走你们原来的路。大概会在日落前遇到第一波巡山犬妖,午夜时分穿过一片被瘴母喜欢的湿地,明天下午可能抵达‘听雨阁’外围——如果期间没有触发其他陷阱,或者被背着的人伤情恶化的话。”他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当然,你们也可能运气好,一路平安。”
沈墨初沉默了。鸦所说的路线威胁,与他之前规划的路径风险点基本吻合,甚至更详细。这说明对方对此地极为熟悉。而林晚星的状态,确实拖不起。
“为什么帮我们?”沈墨初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鸦沉默了片刻,那双墨黑的眼眸望向东南方的天际,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因为……‘火’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清晰’地亮起过了。也因为,‘茧’里的‘意’,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他的声音低了一些,“这个世界,安静的假象维持太久了。有些人,有些事,需要一点‘变数’来打破。而你们,看起来像是能带来‘变数’的人。我乐见其成。”
这个理由听起来玄乎而危险,但却奇异地符合沈墨初对当前局势的某些判断。守秘人内部的僵化,历史的迷雾,白夫人诅咒的异动,域外存在的威胁……确实需要“变数”。
风险与机遇并存。
沈墨初看了一眼背上昏迷的林晚星,又感知了一下敛光囊内那越来越微弱的平衡波动。他没有时间犹豫了。
“指路。”他最终说道,声音依旧冷静,“但若你有任何异动,我会立刻带她离开。”
鸦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不再废话,伸手指向空地另一侧,一片看似更加茂密、藤蔓缠绕的灌木丛。“从那里穿过去,沿着一条被山洪冲出的干涸石沟向东走约三里,石沟尽头有一棵半边焦黑的古松。从古松北侧绕过去,你会看到一片乱石坡,看似无路,但其中有三块呈品字形排列的青色岩石。从它们中间穿过去,是通往一处地下暗河支流的裂缝。顺着暗河支流的水声方向走,大约一个时辰,可以抵达‘听雨阁’后山一处废弃的樵夫小屋。从那里到‘听雨阁’正门,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安全路程。”
他描述的路径极其详尽,且充满了只有真正熟悉此地地形和隐秘通道的人才知道的细节。
沈墨初默默记下,心中对其真实性又信了几分。
鸦将手中的乌木哨子抛了过来。沈墨初抬手接住,触手温凉。
“记住,哨子只能用一次。吹响后,会引来附近的‘朋友’帮忙解决一些小麻烦,但也会引起一些……‘注意’。非必要,勿用。”鸦嘱咐道,然后重新背起他那不起眼的灰色布包,转身似乎就要离开。
“等等。”沈墨初叫住他,“你所说的‘感悟’,如何分享?我们又去哪里找你?”
鸦回过头,墨黑的眼眸在沈墨初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林晚星。“等她醒来,自然知道如何‘分享’。”他顿了顿,“至于找我……时机到了,我自会出现。或者,你们在‘听雨阁’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时,或许能听到我的‘声音’。”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茂密的林荫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墨初握着那枚温凉的乌木哨子,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这个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鸦”,到底是敌是友?他的目的真的如他所说那么简单吗?
但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按照鸦所指的方向,走向那片灌木丛。
拨开藤蔓,后面果然隐约可见一条被落叶半掩的干涸石沟。沈墨初不再犹豫,背着林晚星,带着敛光囊,踏上了这条未知的“捷径”。
就在他身影没入石沟后不久,空地边缘,一棵大树的阴影中,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再次浮现。他望着沈墨初离去的方向,墨黑的眼眸中,平静之下,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在翻涌。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风吹过树叶:
“……被‘余烬’淬炼过的火种……带着‘旧誓’的刻印……还有那源自‘破灭’却执意‘守护’的残意……呵,老鲶鱼,这次你那里,恐怕要热闹起来了。”
他抬起头,望向东南方更远的天空,那里仿佛笼罩着一层常人看不见的、淡淡的灰黑色雾霭。
“……白薇……你也感应到了吗?这场持续了百年的‘错误’,终于……到了该清算的时候?只是不知道,这次执棋的,又会是谁……”
他的身影再次缓缓淡化,如同融入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彻底消失。只有空地上那棵老槐树,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恍惚的梦境。
而此刻,在沈墨初背上,昏迷的林晚星,紧闭的眼睑之下,眼球忽然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她的意识深处,那簇暗金火种旁,【火种刻印】散发出的温润光芒,似乎与遥远东南方某处传来的、微弱而诡异的怨念召唤,产生了某种更加深层次的、连她也尚未察觉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