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明白，这肯定就是陈大爷来公司了。看来魏前卓是把他暂时安抚住了，但问题显然没有根本解决。国旺现在最怕的就是这种事闹大，直接捅到检查组这里。
赵旭眉头微蹙，但看到魏前卓已经把事处理了，他便收回了目光，转向王兵，用眼神询问了一下。王兵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没必要过多干预。赵旭心领神会，不再看向门口，而是仿佛无事发生般，继续翻看起手边的一份文件。只是办公室里原本略显严肃但尚算平和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搅动，添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外面公司主管的声音从门外隐约传来，带着安抚和引导的意味：“陈大爷，您看，这儿是办公区域，咱们有事到我们办公室慢慢说，好不好？您的问题，我们一直在跟进，总得给我们点处理时间……” 脚步声和陈大爷略显激动、但被压低了的嘟囔声渐渐远去，看来是被主管半请半劝地带离了。
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室内恢复了安静，但某种无形的压力似乎还悬浮在空气里。国旺公司的陪同人员脸上多少有些尴尬，有人干咳一声，试图找话题打破沉寂：“赵科，王科，要不我们先看看我们带来的这些材料行不行？”
赵旭抬起头，面色如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平静地说：“好，继续吧。”
王兵也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材料上，但心里却像投进了一颗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开来。
陈大爷的出现，印证了他的猜测，国旺在农险业务上，特别是承保理赔环节，肯定存在见不得光的问题。魏前卓的“安抚”，不过是扬汤止沸，用暂时性的妥协来捂住盖子，防止在检查组驻点这个敏感时期爆雷。
这种处理方式，在王兵看来，简直是饮鸩止渴。涉及侵占保费的刑事案件，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主动向公安机关报案，启动经侦程序，进行网络追逃，彻底查清资金流向和受害人群，这样才能真正化解风险，减少损失。
现在这样捂着，只会让窟窿越捅越大，最终无法收拾。而江城分局作为直接监管部门，在这种问题上和稀泥，未能果断督促机构处置风险，本身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旦这个“马蜂窝”被捅开，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接下来的检查工作，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继续进行。王兵打起精神，更加专注地投入到资料核查中。
他凭借前世的经验，对一些关键数据和逻辑矛盾点格外敏感，不时提出一些切中要害的疑问，让国旺公司的经办人员应对得颇为吃力，往往需要来回请示、查找补充材料才能勉强回答。赵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王兵的专业能力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傍晚时分，一天的现场检查暂告一段落。检查组一行人婉拒了国旺公司安排的晚餐，自行返回宾馆。
在宾馆的自助餐厅简单用过工作餐后，赵旭和王兵自然而然地一起走到了院子里的小花园散步，消解一天的疲乏。初夏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天的闷热。
“王科长，今天辛苦你了。”赵旭递给我王兵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烟雾在朦胧的夜色中袅袅升起，“看来国旺公司这边，水比我们想象的要深一些。”
王兵接过烟，道了声谢，点燃后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赵科客气了，分内之事。确实，问题苗头已经露出来了，尤其是下午那个来找魏总的老大爷，估计只是冰山一角。”
“嗯，”赵旭点点头，“魏前卓处理这类事情看来很有经验。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们现在缺乏的是直接证据，光靠怀疑和零星的现象，很难动真格。”
这时，王兵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是大舅打来的。他朝赵旭示意了一下，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接听了电话。
“兵子，吃饭没？”大舅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
“吃过了，大舅。您呢？有啥事吗？”
“我也吃过了。跟你说个事儿，就我跟你说的你陈大爷，他那个事，好像解决了。”
“解决了？怎么解决的？”王兵心中一凛，追问道。
“具体咋说的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听村里跟陈大爷相熟的人传的话，说国旺公司那边又找他了，答应把他损失的钱补给他，但是好像说要签个什么…什么保密协议？
陈大爷一个大老粗，哪懂这些啊，听说钱能拿回来，高兴得不得了，人家让签啥就签啥了，估计连内容都没仔细看，就按了手印了。”
王兵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如此！和他预想的几乎一样。用钱封口，签保密协议，这是试图将一起可能涉及刑事犯罪的案件，彻底转化为民事纠纷，甚至是“私了”。这种做法，或许能暂时平息陈大爷个人的怒火，但却掩盖了更大的风险。
那个所谓的胡经理，此刻很可能已经携款潜逃，逍遥法外。国旺公司内部是否有人配合？是否还存在更多像陈大爷一样的受害者？所有这些疑问，都被这一纸“保密协议”暂时掩盖了下去。
“兵子？你在听吗？”
“在听，大舅。”王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知道了。这事……您也别再往外打听了，免得惹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跟你说一声。行了，你忙吧，我挂了。”
挂断电话，王兵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夜色笼罩下来，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却照不透他此刻心中的凝重。他走回赵旭身边，也没有说什么，两个人继续闲聊着。
“王科，白天我看你对农险业务很熟悉，风险点抓得很准啊。”赵旭将烟蒂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说起来，我们这次检查的重点就是农险业务的规范性和财政资金使用的真实性。除了今天看到的这些理赔档案，从你的经验来看，还有哪些关键环节容易出问题？特别是涉及到虚增标的套取财政补贴这方面？”
听到赵旭问起农险监管的要点，尤其是如何核查虚假投保这类专业问题，王兵精神一振。这正是他前世积累了丰富经验的领域。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决定结合眼前的案例和普适性的检查方法，给赵旭分享一些实实在在的“干货”。
“赵科，您这个问题问到根子上了。”王兵也掐灭了烟，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农险，特别是养殖业保险，最大的风险之一就是道德风险，就是骗保骗赔。一些不法分子，或者是一些想钻政策空子的养殖户、甚至是不规范的保险公司分支机构，可能会通过虚构保险标的、夸大损失程度、重复投保等方式来套取保险赔款和财政补贴资金。”
他顿了顿，继续深入说道：“就拿生猪养殖保险来说，要核实一个养殖场到底养了多少猪，是不是真的死了那么多猪，不能光听他嘴上说，也不能只看保险公司自己做的查勘报告，这里面操作空间太大。得有客观的、第三方的数据来印证。”
“哦？第三方数据？具体指哪些？”赵旭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按照《华国动物防疫法》及相关规定，出售生猪必须向所在地动物卫生监督机构申报检疫，并由官方兽医开具检疫证明，未经检疫私自出售生猪属于违法行为。
同样，对病死猪，国家也要求进行无害化处理，并且有相应的记录和数据上报系统。”王兵解释道，“这些由动物卫生监督部门掌握的检疫出栏数据和无害化处理数据，相对独立和客观，是核实养殖数量的重要依据。”
夜色中，王兵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我们检查人员，完全可以利用这些检疫出栏数据和无害化处理数据，来倒推和验证异常养殖场的真实养殖数量。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非现场检查手段。”
他具体阐述道：“首先，我们可以想办法从当地的畜牧业主管部门，获取到检查期内，特定区域的所有养殖场的病死畜禽无害化处理数据，以及生猪出栏检疫数据。然后，利用SqL这类数据库软件，或者就算用Excel的高级功能也行，把这些数据导入进去。”
王兵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仿佛在虚拟的屏幕上操作：“在软件里，我们可以设置‘养殖场名称’、‘年度’、‘乡镇’等作为筛选条件。比如，我们先从庞大的无害化处理数据中，筛选出那些我们需要重点核实的、有疑点的养殖场，看看它们在投保期间，官方记录的病死猪无害化处理数量是多少。”
“接着，我们再从出栏检疫数据中，找到这些同一个养殖场，在同一个保险期间内，实际出售生猪的官方检疫数量。接下来是关键的一步：我们将这个养殖场在保险期内的死亡无害化处理数量，与其同期的生猪实际出栏数量相加。您想，一个养殖场在一定时期内，猪的去向主要就是两个：要么养大卖掉了（出栏），要么中途病死了（无害化处理）。所以，这两个数字加起来，理论上就应该约等于这个养殖场在这一时期内的真实养殖存栏量，或者说是它的生产周转总量。”
赵旭听得非常专注，不时点头，显然理解了其中的逻辑：“嗯，有道理。死亡加出栏，基本就是它的活动总量。那然后呢？怎么发现异常？”
“然后就是比对分析了。”王兵继续说，“根据筛选和计算的结果，会出现几种异常情况，非常能说明问题。”
“第一种，”他伸出一根手指，“个别养殖场，你会发现它在保险期内，官方的无害化处理数量和出栏检疫数量竟然都是0。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养殖场在官方记录里，既没有死过猪，也没有卖过猪。那它投保的那些猪是哪里来的？
难道都凭空消失了？或者根本就是‘空气猪’？对于这种养殖场，检查人员就必须高度警惕，这极有可能涉嫌虚构养殖业务，纯粹是为了骗取财政补贴资金而设立的空壳项目。接下来，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核查这类养殖场的用水、用电情况。如果水表、电表显示消耗量极低，甚至长期是0，那就基本可以断定，这个养殖场根本没有开展实际经营，骗保的嫌疑就非常大了。”
“第二种情况，”王兵伸出第二根手指，“部分养殖场，它既有无害化处理数据，也有出栏检疫数据，看起来是正常经营的。但是，当我们把它的出栏数量和无害化处理数量相加，会发现这个‘总和’远远小于它向保险公司投保的数量。
比如，它投保了1000头，但出栏加死了总共才300头。那另外700头去哪了？难道是不用检疫、不用处理就‘隐形’了？这显然不合常理。这种情况下，检查人员就需要进一步核实这个养殖场的实际养殖规模，比如它的圈舍面积、设计存栏能力等。如果核实发现，其投保的数量远远超出了养殖场最大的承载量，比如一个最多只能养500头猪的场地，却投保了1000头，那么它就涉嫌虚增养殖数量，以小报大，骗取超额保费和财政补贴。”
王兵总结道：“通过这种数据交叉验证的方法，我们可以快速地从海量的养殖场中，精准地锁定那些异常点，然后再有针对性地开展现场检查，核查经营痕迹、走访周边农户、核实饲料购买凭证等等，这样检查效率会大大提高，也更容易抓住真凭实据。”
赵旭听完，眼中露出赞赏的光芒：“王科长，你这套方法非常系统，而且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将动物卫生监督部门的客观数据引入保险核查，等于是用第三只眼睛看问题，打破了保险机构单方面信息的局限性。这对于我们发现虚假承保、虚假理赔，确保财政补贴资金真正落到实处，意义重大！看来这次带你一起来，真是带对人了！”
得到赵旭的肯定，王兵心里也踏实了一些，他谦虚地说：“赵科过奖了，这只是我过去工作中总结的一点心得。其实这套思路，完全可以应用到我们对国旺公司江城中心支公司的检查中。我们可以尝试从江城动物卫生监督所获取近两年的相关数据，特别是重点围绕那些理赔频率高、赔付金额大的养殖户进行交叉比对，说不定能有意外发现。”
“好！这个思路很好！”赵旭当即拍板，“明天一早，我们就调整检查方向。一方面，继续按计划核查财务凭证和承保理赔档案；另一方面，重点跟进你提出的这个数据比对思路。我亲自联系江城农业农村局，争取尽快把无害化处理和检疫出栏的数据拿到手。王科长，数据分析和比对这块，你是专家，就由你来主要负责。”
“没问题，赵科，我一定尽力。”王兵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这正是他希望能够深入调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