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打完电话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在县城里算得上鹤立鸡群的宾馆大楼，“听涛阁”的窗户依然亮着昏黄的灯光，像一只窥探的眼睛。想必里面的那几位，此刻的心情绝不会像这表面平静的夜色一样，怕是早已波澜四起，甚至惊涛骇浪了。
他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迈开步子，迅速融入江口县城并不算繁华的夜色中。他没有直接回工作组入住的那家设施简单的政府宾馆，而是故意绕了一段路，沿着一条相对安静、路灯昏暗的小街缓步走着，既是让自己清醒一下，也是出于职业习惯，观察一下是否有人留意自己的行踪。确认安全后，他才绕到了宾馆楼下，再次拨通了小马的电话。
“喂，王科？”小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带着一丝执行完“秘密任务”后的兴奋和紧张。
“我快到了。你们俩回宾馆了吗？”王兵问道，语气刻意保持着平静，不给年轻人传递更多焦虑。
“刚回到房间，文筠就在我旁边，我们正准备梳理一下今天的走访记录。”小马汇报着，背景里能听到文筠轻微的应答声。
“好，记录稍后再整理。现在，直接来我房间，我们开个紧急短会。”王兵指令清晰。
“明白！马上到！”小马的语气立刻严肃起来。
王兵挂了电话，不再耽搁，加快脚步向宾馆楼上走去。他知道，今晚这场“鸿门宴”仅仅是一个序幕，是一个明确的信号。魏前卓那边碰了个硬钉子，企图试探和拉拢的意图被自己毫不客气地挡了回去，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反而可能因为焦虑而采取更激烈、更隐蔽的手段。接下来的较量，只会更加复杂和凶险。
他必须抓紧时间，给自己团队里这两个初出茅庐、社会经验相对匮乏的年轻人紧紧螺丝，敲敲警钟，筑牢思想防线。在基层办案，业务能力固然重要，但守住廉政底线、防范各种“围猎”往往是更严峻的考验。
回到宾馆，他先用热水壶烧上水，准备给待会儿要来的队员倒杯热茶。刚插上电源，轻而急促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打开门，文筠和小马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小马脸上还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对刚才那场“神秘饭局”的好奇，文筠则相对沉静，但眼神里也透露出关切和询问。
“王科，您没事吧？那边……情况怎么样？”小马忍不住先开口，语气带着关切。
王兵示意他们在靠墙的两张木质靠背椅上坐下，自己则拖了把椅子坐在他们对面的床沿，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凝重了。
“饭局结束了，我全程以茶代酒，保持清醒，也没答应任何事，更没透露任何工作信息。”王兵开门见山，先给两人吃了颗定心丸，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低沉而严肃，“但正因为这样，有些话，必须现在、立刻、跟你们强调清楚，这不是老生常谈，而是非常现实、非常紧迫的要求。”
看到王兵如此郑重的神色，小马和文筠也立刻收敛了所有轻松和好奇的情绪，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像等待命令的士兵。
“今天这个饭局，是银保委县办事处的刘中海主任出面，国旺公司的魏前卓总经理作陪，还带了个他们公司年轻漂亮的女客户经理，叫侯娇娇。”
王兵描述得直接而冷静，“这个阵容，什么意思？很简单，就是利用地方关系套近乎，利用酒桌氛围探口风，甚至可能包含着更深的、想拉拢腐蚀的意图。
魏前卓急了，他怕胡泉挪用保费这个口子一开，会像扯线头一样，扯出他们国旺公司内部更大的问题，甚至是系统性的问题。”
小马和文筠对视一眼，神情都变得极其凝重。他们白天亲身走访了受骗的农户，感受到了基层问题的复杂和群众的期盼，现在听到王兵的话，更意识到案情的严重性和背后的暗流汹涌
他特别看向小马，语气意味深长：“小马啊，你在江口姐夫也是在地方某个单位工作的吧？”
小马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是的，王科。我姐在大岔河乡开了个日杂店，我姐夫在大岔河乡农技站，也是地道的江口本地人。”
“嗯。”王兵点点头，表情并无责备，但提醒的意味很浓，“这就是现实情况。下面这些地县，地方小，关系盘根错节。保不齐，就会有人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你的亲戚、朋友，或者同学，拐弯抹角地打听我们调查组的动向、进展，问了哪些人，掌握了哪些情况，甚至判断我们对案件性质的认定。
更厉害的，可能会通过这些熟人关系，给你们递话、施加影响，或者用更隐蔽的方式，比如‘一点土特产’、‘帮忙解决点小困难’之类的名义，送东西、给好处。这些都是‘围猎’的常见手段，目的就是撬开你们的嘴，或者让你们在关键时刻‘手下留情’。”
小马脸色一紧，立刻挺直身体保证道：“王科，您放心！我懂纪律！组织的廉政规定和保密要求我都烂熟于心！谁问我都不会说半个字，东西更是一分一毫都不会要！我这就给我姐发个信息，提前打个预防针，明确告诉她我正在执行重要公务，让她别搭理任何打听这事的人，有任何情况立刻向我汇报！”说着，他就要掏手机。
王兵摆摆手：“信息可以发，但要注意方式方法，简单说明纪律要求即可，不要透露具体案情。重要的是你心里这根弦要时刻绷紧。”
他又看向文筠。文筠不等王兵发问，便主动开口，声音清脆而坚定：“王科，我也向您郑重保证，严格遵守各项检查纪律和廉政规定，时刻保持警惕。不该吃的不吃，不该拿的不拿，不该去的地方不去，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工作上的事情，特别是案件细节、调查方向、线索证据，除了我们工作组内部沟通外，绝不向任何外人透露半分。包括家人和朋友，我也会注意保密。”
看着两个年轻人严肃、认真甚至带着几分凛然的表情，王兵心里踏实了不少，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赞许。他语气缓和了些，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兄长在叮嘱弟妹：“好，你们有这个清醒的认识和坚定的态度，我就放心了。我不是不信任你们，恰恰是因为信任，才要把最坏的可能性、最复杂的情况提前告诉你们。下面的水，往往比我们坐在机关里想象的要深得多，复杂得多。
某些领域的不良风气和‘潜规则’根深蒂固。我们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仅要管住自己的手和嘴，还要有一双‘火眼金睛’，识别各种披着人情外衣的陷阱。我们的工作密码，就是铁一般的纪律和不容动摇的原则。这个密码一旦泄露，不仅整个调查可能前功尽弃，我们个人多年的努力和前途也可能毁于一旦。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他拿起已经烧开、噗噗冒着白气的水壶，给两人面前印着宾馆名称的白色陶瓷杯各倒了一杯热水。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三人之间略显严肃的空气。
“今天的走访，情况已经很明朗了，胡泉利用职务便利侵吞保费绝非个案，涉及农户多，金额不小，影响恶劣。但这，”王兵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很可能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国旺公司内部的管理混乱、制度形同虚设，甚至可能存在的系统性造假、套取资金等更深层次的问题，才是我们下一步需要深挖的重点。越是触及核心问题，我们面临的阻力会越大，诱惑也会越多。所以，越是在这种时候，我们越要谨慎，越要守住底线，团结一致，依纪依法开展工作。”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严守纪律！”小马和文筠再次异口同声，眼神中充满了使命感。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明天任务更重，我们要系统梳理这两天的所有线索，初步固定证据，并确定下一步的核查方向和重点。尤其是财务方面，文筠你要多用心。”王兵摆摆手，结束了这次临时的战前动员会。
送走两人，王兵关上门，并没有立刻休息。他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他平时很少抽，只在压力大或需要思考时偶尔为之），看着窗外县城稀疏却温暖的灯火，陷入了沉思。团队内部的警报暂时算是拉响了，防线也初步加固了。
但外面的暗流，此刻恐怕正因他今晚的态度而变得更加汹涌澎湃。魏前卓接下来会出什么牌？他会如何掩盖更深的问题？那个神秘的胡泉，又到底躲在哪里？一个个问号在他脑海中盘旋。
与此同时，江口宾馆“听涛阁”包厢里，气氛已然降至冰点，与窗外的初夏暖意形成鲜明对比。
王兵一走，魏前卓脸上强撑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近乎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焦躁、沮丧和一丝恐慌。
他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泄气地瘫坐在铺着暗红色绒布的椅子上，烦躁地一把扯开勒得他喘不过气的领带，又觉得不解气，干脆把领带扯下来扔在一旁的空椅子上。
他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半凉的所谓“特级龙井”，也顾不上什么品味了，像喝酒一样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却丝毫没能压下心头的火气。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把茶杯重重顿在铺着白色桌布的圆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这小子年纪轻轻，怎么他妈的道行这么深？跟个泥鳅一样滑不留手！”
刘中海依旧慢条斯理地抽着烟，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悠然地吐了个烟圈，白色的烟雾在包厢奢华的吊灯下缓缓扩散，然后瞥了魏前卓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早就料到的嘲弄：“老魏，我早就跟你说过，别把上面下来的人都当傻子，尤其别小看年轻人。这位王科长，别看年轻，能在平州那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混到正科实职，而且是被委以重任下来带队搞这种敏感的交叉检查，那是简单角色？背景、能力、心眼，缺一不可！你弄这出，”他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一旁自王兵离开后就一直低着头、默默坐着的侯娇娇，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简直是侮辱人家的智商，也拉低了我的档次！”
侯娇娇听到这话，脸上瞬间红一阵白一阵，精心修饰的指甲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原本以为凭自己的姿色和手段，对付一个年轻的机关干部手到擒来，没想到对方连正眼都没多看她几眼，全程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冷漠，让她所有的暗示和殷勤都像打在了棉花上，此刻又被魏前卓和刘中海如此评价，心中充满了屈辱和后悔。
魏前卓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听到刘中海的埋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反驳道：“那我还能怎么办？啊？难道直接给他塞钱？那不是死得更快！本来想着年轻人，面皮薄，吃顿饭，联络下感情，说点好话，再让小侯活跃下气氛，说不定能套出点话，或者让他高抬贵手……谁想到他他妈连酒都不喝一口，说话滴水不漏，比泥鳅还滑！刘主任，您可是拍着胸脯说帮我说说话的，您刚才怎么也不多帮衬几句？”
刘中海把抽剩的烟头用力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随即冷哼一声：“我是帮你攅了这个局，也说了欢迎、支持之类的场面话，这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
但你让我怎么帮你说？拍着桌子让他别查了？还是暗示他大事化小？可能吗？老魏，你他妈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他怎么查，而是你屁股底下到底有多少屎！干净不干净！胡泉这事，你捂得住吗？仅仅是胡泉个人的问题？你骗鬼呢！”
魏前卓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刘中海锐利的目光，兀自强辩：“当……当然是胡泉个人的问题！我们管理有疏忽，管理不到位，我们承认！但公司整体运营是好的，是规范的……”
“得了吧你！”刘中海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怒气，“跟老子还不说实话？胡泉一个支公司经理，往大了叫经理，跟个业务员似的，撑死了就是个跑腿的，他就有那么大的胆子，虚增养殖数量、重复投保，还有那些看起来就不对劲的小额理赔案，套出来的钱都他妈去哪儿了？你真当省局派下来的这些精英是饭桶，查不到？那个王兵，一看就是带着尚方宝剑、冲着捅破天来的！你越是在他面前动这些歪心思，他查得越狠！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刘中海这一连串毫不留情、直戳要害的问题，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魏前卓心上，让他脸色由红转白，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张了张嘴，想用那些准备好的、糊弄外行和普通员工的套话来辩解，却发现自己那些苍白无力的说辞，在刘中海这种在地方金融圈混迹多年、知根知底的老油条面前，根本不堪一击，连说出口都显得可笑。
“刘哥……我……唉……”魏前卓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哀求和无助，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刘中海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的火气消了些，但语气更冷，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清醒：“老魏，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打交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最后劝你一句，别再抱有任何幻想了！赶紧滚回江城去，把你自己的屁股擦干净！该补的窟窿想办法补上！该平的账目赶紧平掉！别总想着走歪门邪道去搞定检查的人。那个王兵，我观察了，意志坚定，目标明确，软硬不吃。你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就是摆出最配合的姿态，争取个‘态度好’，把损失和影响尽量控制在胡泉个人层面。否则……”他冷哼一声，没再说下去，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利落地穿上：“这顿饭我结账。你嘛，好自为之吧。”说完，也不等魏前卓回应，甚至没再看一眼旁边的侯娇娇，径直拉开包厢厚重的木门，走了出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