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以及一种陈年老木特有的、混合着淡淡防腐药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无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唯有身体下方传来的、极其轻微却富有规律的颠簸感,以及远处那若有若无、穿透棺木传入的凄凉唢呐与铜锣声。
陆昭衍的意识,便是在这诡异的环境中,如同沉溺于深海的溺水者,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挣扎着浮出水面。
剧痛。
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全身每一寸骨骼、每一条经脉中传来,尤其是胸口和后背,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反复砸碎。魂念更是如同被撕裂后又粗暴地缝合,传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与难以言喻的虚弱感。燃魂搏命带来的反噬,几乎摧毁了他的根基。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却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短暂的茫然过后,昏迷前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空白面具人的恐怖、燃魂的惨烈、黑暗虚影的暴走、以及最后那突如其来的镇魂司和……这口棺材?!
他猛地想要坐起,却牵动了全身伤势,痛得闷哼一声,险些再次昏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口狭窄的棺木之中,身旁还躺着一个人,呼吸微弱却平稳,是爷爷!
他急忙摸索,确认爷爷只是昏迷,后颈的符种已然消失,性命无碍,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随即,更大的疑惑与警惕涌上心头。
镇魂司?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救他们?那诡异的夜葬队伍又是怎么回事?秦绛最后那声警告犹在耳边——“亦不可全信”、“是路亦是劫”!
他强忍剧痛,凝聚起一丝残存的魂念,小心翼翼地向棺外探去。
感知穿透棺木,外界的情形模糊地映入他的“脑海”。
他们确实在一支正在行进的送葬队伍之中!抬棺的人步伐整齐划一,却轻飘飘仿佛没有重量。凄凉的唢呐声并非为了哀悼,反而更像是一种……某种古老仪轨的组成部分,蕴含着一种奇特的、能够混淆阴阳、遮蔽气息的力量。整个队伍散发出的并非生机,而是一种沉凝的、如同融入夜色阴影般的死寂之气。
这绝非寻常的送葬!
他尝试着推动棺盖,棺盖却纹丝不动,仿佛被从外部封死。他又尝试运转体内力量,却发现经脉枯竭,煞元沉寂,连最简单的术法都无法施展,燃魂的后遗症远比他想象的严重。
此刻的他,虚弱得连一个普通壮汉都不如,彻底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
一种无力感与危机感交织着涌上心头。这些镇魂司的人,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们与空白面具人、与“傩面一脉”是敌是友?将他们放入棺中,是真的为了保护掩人耳目,还是……另有所图?
就在他心念急转之际,棺木的颠簸停止了。外界的乐声也悄然歇止。
紧接着,棺盖被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更加浓郁、带着泥土与香火气息的冷风灌入棺内。
一张戴着无表情白色面具的脸,出现在缝隙之外,正是那镇魂司的首领。他的目光冷静如冰,扫过棺内情况,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而毫无波澜:“能动了?出来吧。暂时安全了。”
陆昭衍心中警惕,但此刻人为刀俎,他别无选择。他咬紧牙关,忍着剧痛,艰难地挪出棺材。两名黑袍人上前,沉默地将他扶到一旁坐下,又小心地将依旧昏迷的陆怀真抬出,平放在一张铺着草席的石台上。
陆昭衍迅速打量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处荒废已久的山神庙,残破不堪,蛛网密布,神像早已坍塌,只剩一个基座。庙外夜色浓重,显然他们仍在深山之中。那支诡异的送葬队伍已然消失无踪,只剩下四五名镇魂司的黑袍人 silent 地守在庙宇四周,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
“你们是谁?为何救我们?”陆昭衍沙哑着开口,目光紧盯着那首领。
首领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挥手让一名下属过来。那下属手中托着一个古朴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数枚银针和几个小巧的瓷瓶。
“你燃魂搏命,根基受损,煞元反噬,更有外力侵体,命悬一线。不想死,就别动。”首领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名下属上前,手法极快,银针连闪,刺入陆昭衍周身大穴。针尖蕴含着一股中正平和、却带着强烈镇封效果的奇异能量,迅速疏导着他体内狂暴紊乱的残余煞元与异种能量,缓解着剧痛,但也将他最后一丝力量彻底封禁。
同时,另一人将一种散发着清凉药香的黑色药膏仔细涂抹在他皮开肉绽的伤口上,药膏触及伤口,带来一阵刺痛的冰凉,却也有效地遏制了伤势的恶化。
陆昭衍没有反抗。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手法极其高明,确实是在救治而非迫害。但这并未打消他的疑虑。
处理完伤势,首领才缓缓走到他面前,摘下了脸上的白色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大约四十岁左右、面容冷峻、线条硬朗的脸庞,双目锐利有神,眉宇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和经年累月与非常之物打交道留下的沧桑痕迹。
“我姓钟,你可以叫我钟司主。”男子开口,声音依旧低沉,“‘镇魂司’,隶属特殊部门,负责处理此类‘非常事件’,维系阴阳平衡。”
他看了一眼昏迷的陆怀真:“你爷爷陆怀真,早年曾与我司有些渊源,算是半个外围人员。追踪‘傩面’一脉邪迹至此,恰逢其会。”
陆昭衍心中一震。爷爷从未提及过此事!但他立刻捕捉到关键:“‘傩面’一脉?你们知道他们?空白面具人是谁?”
钟司主眼神凝重:“‘傩面’一脉,传承久远,信奉邪神,追求‘化魙通聻’,妄图以万物寂灭换取所谓‘永恒’。其势力盘根错节,行事诡秘歹毒。那空白面具人,乃其当代‘掌令’之一,自称‘无面翁’,真实身份成谜,极其危险。此次他们激活下涧村、将军墓等多处‘锚点’,又欲以你为祭唤醒‘厉核’,所图甚大,我司绝不能让其得逞。”
“厉核?锚点?”陆昭衍追问。
钟司主沉吟片刻,道:“根据我司秘档记载以及今日观察,你体内那位‘殿下’,其力量核心并非完整,似被一分为二,一者为‘厉’念,一者归‘聻’寂。‘傩面’一脉所欲,便是集齐双核,以其为钥匙,洞穿界限,接引‘聻海’降临。下涧村冥婚井、镜湖深渊、乃至那将军墓,皆是另一位‘皇殒’湮灭后,‘聻寂之核’力量散逸形成的‘锚点’。无面翁激活它们,是为了定位并最终唤醒那‘聻寂之核’。”
真相逐渐清晰,却更加令人心悸。陆昭衍想起秦绛破碎的意念,与钟司主所言相互印证,基本属实。
“那你们救我们,是为了阻止他们?还是为了……”陆昭衍目光锐利地看向对方,“……我体内的‘厉核’?”
钟司主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讳:“两者皆有。‘厉核’绝不能落入‘傩面’手中。但同时,它在你体内,亦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灾星。方才山洞中,若非‘镇煞戈’与‘傩面令’残存本能护主,加之‘夜葬乐’干扰,你已被其反噬吞噬。”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你与那位的契约,已深植魂魄。强行剥离,你必死无疑。但留之,终成大患。我司需将你带回总部,集合众力,或可寻得两全之法,至少……将其暂时封禁,不至危害苍生。”
陆昭衍沉默。对方话语坦诚,逻辑清晰,似乎并无恶意,甚至可以说是目前唯一可能提供帮助的力量。但秦绛的警告依旧萦绕心头——“亦不可全信”。
“那支送葬队伍……”他换了个问题。
“ ‘夜葬幽途’,乃我司秘传古法之一。”钟司主解释道,“以特定乐仪模拟阴兵过境,可短暂混淆天机,遮蔽气息,避过许多邪祟窥探,是转移重要人物或物品时所用。此次为防无面翁追踪,故启用此仪。”
解释合情合理。
就在这时,庙外远处山林中,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尖锐的鸟鸣声!如同夜枭,却又更加凄厉!
庙内所有镇魂司人员瞬间绷直了身体,目光齐刷刷望向钟司主!
钟司主脸色微变,侧耳倾听片刻,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是前哨预警!有无面翁麾下的‘傩面傀’追踪而至!速度好快!”
他猛地站起身,语速加快:“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立刻转移!”他看向陆昭衍,“你伤势未愈,不可妄动煞元,否则必遭反噬而亡!跟我走!”
两名黑袍人立刻上前,欲要扶起陆昭衍和陆怀真。
陆昭衍心中警铃大作!追踪而至?是巧合,还是……?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庙宇角落的阴影中,毫无征兆地,一点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灰色火星,猛地亮起!下一刻,火星骤然膨胀,化作一个拳头大小的、不断旋转的灰色漩涡!
漩涡之中,传出一声沙哑的、充满了怨毒与嘲弄的冷笑!
“呵呵呵……钟老鬼,多年不见,你这‘夜葬幽途’……倒是越发熟练了……可惜,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老夫的‘聻蛾’……”
是无面翁的声音?!他竟以某种诡异邪术,隔空追踪至此?!
那灰色漩涡猛地射出一道细如发丝的灰线,并非攻击任何人,而是直射庙宇中央那尊坍塌神像的基座!
嗡!
神像基座猛地一震,表面竟亮起无数道与那灰色漩涡同源的、扭曲的符文!这些符文瞬间连接,形成一个恶毒的邪阵!一股庞大的、令人魂魄僵直的吸力猛地从基座爆发出来,目标直指——昏迷中的陆怀真!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无面翁的真正目标,竟然是一直昏迷、看似毫无威胁的陆怀真!他或许是想以爷爷为质,或许是想从其身上得到什么信息,又或许……另有更歹毒的用途!
“不好!”钟司主脸色剧变,猛地扑向陆怀真!
但那股吸力来得太快太诡异!陆怀真的身体竟被直接吸得离地而起,向那基座飞去!
“爷爷!”陆昭衍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挣扎起身扑去!全然忘了自己重伤虚弱,忘了不可动用煞元的警告!
危急关头,他左手指尖那漆黑沉寂的弯月印记,似乎被这极致的危机与他的强烈意志再次引动,猛地传来一阵灼痛!
一缕极其细微、却凝练无比的幽暗寒气,不受控制地自主溢出,并非攻击那吸力,而是瞬间缠绕上附近一名镇魂司成员腰间悬挂的一枚——用来绘制符箓的朱砂墨锭之上!
那墨锭被寒气一激,骤然亮起微光!
陆昭衍福至心灵,想也不想,一把抓过那枚变得冰凉的墨锭,用尽全身力气,将其狠狠砸向那散发着吸力的神像基座!
啪!
墨锭砸在基座符文之上,瞬间碎裂!里面的朱砂混合着那诡异的幽暗寒气,猛地爆开!
嗤嗤嗤——!
至阳的朱砂与那极寒的皇殒之力混合,产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剧烈反应,如同冷水滴入滚油!那邪阵符文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光芒急剧闪烁,吸力骤然紊乱、中断!
陆怀真“噗通”一声摔落在地。
与此同时,角落那灰色漩涡发出一声闷哼,随即消散不见。显然,这隔空邪术被破,无面翁也受了些反噬。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预警到变故,不过眨眼之间!
庙内一片死寂。所有镇魂司的人都惊愕地看着陆昭衍,又看看那碎裂的墨锭和失效的邪阵,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钟司主扶起陆怀真,检查无碍后,目光复杂地看向喘着粗气、摇摇欲坠的陆昭衍,沉声道:“你……方才那寒气……竟能引动朱砂破邪?还能干扰‘聻’噬邪阵?!”
他的眼神深处,除了惊讶,更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探究与凝重。
陆昭衍心中一凛。对方似乎对秦绛的力量特性……过于了解了?
秦绛的警告再次回荡。
这支“镇魂司”……恐怕远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无面翁的袭击虽被暂时击退,但更大的迷雾与危机,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