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盲叟卜命寨,陆昭衍心中方向已明。西北方,水阴之地,既是问米婆所指《陆氏纸扎谱》可能所在,亦与摸骨卜命所示“死中生”之机方位相合。他日夜兼程,循着山势水脉,向西北深处跋涉。
越往西北,地貌愈发奇诡。山势渐平,却多深涧幽谷,水汽丰沛,河流纵横,然水质多呈暗绿或墨黑,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水腥与腐木的沉郁之气。空气中常年笼罩着薄雾,即便白日也显得阴翳朦胧。
沿途人烟愈发稀少,偶遇的村落也多显破败,村民面色警惕,对外乡人避之不及。从只言片语中,陆昭衍得知此地被称为“黑水塬”,传闻古时是堰塞湖底,后地陷水干,形成大片沼泽湿地,邪祟滋生,多生怪事。
这日傍晚,他行至一处三岔河口。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水色幽深。对岸笼罩在浓雾之中,看不真切。渡口荒废已久,朽烂的木桩上缠着湿滑的水草和破旧的网状物。
正思索如何渡河,忽闻上游传来一阵奇异的有节奏的号子声。
“嘿——呦——!脚下——踩稳——莫回头——呦——!”
“嘿——呦——!阴河——路滑——鬼莫缠——呦——!”
“嘿——呦——!棺木——沉呦——送君——行——呦——!”
声音粗犷低沉,带着一种古老的、驱邪辟凶的韵律,穿透雾气传来。
陆昭衍循声望去,只见上游雾气中,缓缓驶来一条硕大的、用整根阴沉木挖成的独木舟。舟上并无船帆,却有六名精赤着上身、肌肉虬结、肤色古铜的汉子,分立舟首舟尾,以长篙撑船。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口中喊着号子,眼神锐利,直视前方,对周遭阴森环境视若无睹。
而独木舟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口比寻常棺材大上一倍不止、通体漆黑、以铁箍加固的巨大棺椁!棺椁之上,贴满了黄色的符箓,并以浸染了黑狗血的墨斗线纵横交错,弹满了符文!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棺椁似乎极重,吃水极深,且微微震动,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随时要破棺而出!一股极其压抑、混合了尸煞与水腥的阴冷气息从棺中弥漫开来,让周围的水面都泛起不自然的涟漪。
“抬棺匠?”陆昭衍目光一凝。而且是行水路、送凶棺的抬棺匠!看这架势,棺中之物绝非善类,这些抬棺匠也绝非寻常人等。
独木舟行至三岔口,似乎也要在此转向。舟上汉子们也看到了岸边的陆昭衍,号子声微微一顿,数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与警惕。
为首一名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目光如鹰隼般的老者停下撑篙,沉声喝道:“岸上的朋友!天色已晚,黑水塬不是歇脚的地方,速速离去!”
陆昭衍拱手道:“诸位师傅,在下欲往西北方向,在此迷途,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载在下过河?愿付船资。”
那疤面老者冷哼一声:“不方便!我等送的是‘凶煞棺’,活人避让,沾之即死!你快快离开!”
此时,那黑色棺椁猛地剧烈震动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棺盖缝隙中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墨斗线发出滋滋声响,仿佛在与其中的东西对抗!
所有抬棺匠脸色一变,立刻有四人弃篙,迅速取出桃木钉和镇尸锣,围绕棺椁,以特定节奏敲击锣面,口中念诵咒文,才勉强将震动压下。
疤面老者回头狠狠瞪了陆昭衍一眼:“瞧见没?!快滚!”
陆昭衍却心中一动。他感知到,那棺中散出的黑气,除了浓烈的尸煞,竟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与水汽交融的阴灵气息,与他所寻的“水阴”之感隐隐呼应。
他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一步,朗声道:“诸位师傅,棺中之物煞气冲天,恐已生异变,寻常镇尸之法未必能撑到目的地。在下略通一些克制阴煞之术,或可助诸位一臂之力,保此行平安。”
疤面老者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重新打量陆昭衍,见他虽面色苍白,气息却沉凝如山,周身隐隐有股令人心悸的煞气,确实非同一般。他沉吟片刻,又看了看那不安分的棺椁,终于咬牙道:“好!你若真有本事,便上船来!但话说前头,若出了差错,或是被煞气冲了,生死由命!”
“自然。”陆昭衍点头,轻轻一跃,稳稳落在独木舟上。舟身微微一沉,那些抬棺匠都露出讶色,没想到他身手如此利落。
陆昭衍上船后,并未立刻靠近棺椁,而是先对那疤面老者拱手:“未请教老师傅尊姓大名?”
“老汉姓魏,弟兄们都叫我魏老头。”疤面老者语气稍缓,“小哥怎么称呼?师承何派?”
“在下陆昭衍,家传些许扎纸镇煞的手艺,谈不上师承。”陆昭衍含糊道,目光却看向那棺椁,“魏师傅,此棺送往何处?里面究竟是?”
魏老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告诉你也无妨。此棺是要送往西北五十里外的‘落魂坡’。里面……唉,是下游‘水瘟村’的村长。村子前些时日遭了水瘟,死了不少人,村长为救村民,冒险潜入村后‘黑水潭’寻找瘟源,结果……回来就变了个人,力大无穷,嗜血凶残,连伤数人后暴毙。死后尸身不腐,反而煞气日重,频频作祟。我们受人所托,需将其送至落魂坡的‘镇煞井’安置,否则必成大患!”
水瘟村?黑水潭?陆昭衍心中一动,这与“水阴”之地说不定有所关联。
就在这时,那棺椁再次疯狂震动起来!砰砰作响!棺盖竟被顶起一丝缝隙!更多的黑气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怨毒!墨斗线剧烈闪烁,桃木钉吱呀作响,眼看就要镇压不住!
“不好!要起煞了!”魏老头骇然失色,众抬棺匠也是如临大敌,拼命敲锣念咒,却效果甚微!
那黑气竟化作一只模糊的鬼爪,抓向最近的抬棺匠!
陆昭衍眼神一厉,一步踏前,并未动用青铜戈,而是并指如剑,兵煞之气凝聚指尖,凌空划出一道血色符箓,猛地拍向棺盖!
“煞源归寂!封!”
嗤——!
血符印在棺盖上,如同烙铁遇冰,发出剧烈声响!那涌出的黑气与鬼爪如同被灼烧般迅速缩回!棺椁的震动也瞬间平息下去,仿佛被一股更凶悍的力量强行镇压!
众抬棺匠看得目瞪口呆,看向陆昭衍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敬畏。
魏老头长舒一口气,擦掉额头冷汗,拱手道:“陆小哥好手段!老汉眼拙了!多谢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陆昭衍淡淡道,目光却依旧盯着棺椁,“此尸煞气之重,非同寻常,恐非单纯水瘟所致。那黑水潭中,怕是另有蹊跷。”
魏老头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小哥说的是。我们也觉得古怪,那黑水潭……邪门得很!老辈人说,那潭底通着‘阴河’,时不时会有不干净的东西跑出来。水瘟村这次遭灾,怕是没那么简单。”
阴河?陆昭衍心中线索愈发清晰。他沉吟片刻道:“魏师傅,实不相瞒,我此行西北,也正是为探寻一些与水阴邪祟相关之事。不知可否与诸位同行,前往水瘟村和黑水潭一看?或许能寻得根治之法,免再生灵涂炭。”
魏老头有些犹豫:“这个……水瘟村如今已是死地,活人避之不及……”
“方才若非陆小哥,我等怕是已遭不测!”旁边一个年轻抬棺匠插嘴道,“魏叔,我看陆小哥是有真本事的,让他去看看,说不定真能解决祸根呢?”
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陆昭衍方才露的那一手,已彻底折服了他们。
魏老头最终点头:“好吧!既如此,便有劳陆小哥了!等送完这凶棺,我们便陪你走一遭水瘟村!”
“多谢。”陆昭衍拱手。
有了陆昭衍压阵,接下来的水路顺畅了许多。那棺椁虽偶有异动,皆被陆昭衍轻易压下。途中,他与魏老头闲聊,得知了不少关于黑水塬的民间传说。
“……这黑水塬底下,据说埋着一个前朝的王爷,是个修炼邪术的妖道王爷,被镇压在此。他的怨气污染了水脉,所以这地方才这么邪性……”
“……落魂坡的镇煞井,是老早以前一个游方道士让挖的,说是能汇聚地煞,镇压邪物。这些年,确实送了不少凶物进去……”
“……最邪门的还是黑水潭,那潭水黑得发亮,鹅毛不浮,深不见底。早年有胆大的渔夫下去,就没再上来过。晚上常能听到潭里有敲锣打鼓唱大戏的声音,邪乎得很……”
这些光怪陆离的传说,让黑水塬的背景愈发神秘。
天色彻底黑透时,独木舟终于靠岸。前方是一片荒草萋萋的斜坡,坡顶隐约可见一口被石栏围住的古井,井口缭绕着淡淡的黑气,正是落魂坡镇煞井。
众人合力将沉重无比的凶棺抬上岸,艰难地运至井边。
井口旁,刻满了复杂的符咒。魏老头让众人将棺椁上的符箓和墨斗线加固一番,然后准备将其沉入井中。
然而,就在棺椁被推至井口的瞬间,异变再生!
那棺椁猛地炸裂开来!碎木纷飞!
一具浑身长满黑色水锈、皮肤肿胀发亮、指甲乌黑尖长、双眼冒着绿光的尸体猛地跳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直扑离它最近的抬棺匠!
事出突然,众人皆惊!
陆昭衍却早有防备,冷哼一声,身形如电,瞬间挡在那抬棺匠身前,一拳轰出!兵煞之力爆发!
砰!那尸煞被轰得倒退数步,撞在井栏上,发出愤怒的嘶吼!它身上黑气汹涌,竟比在棺中时更盛数倍!
“它吸了井中的地煞之气!”魏老头惊骇道,“快!用黑狗血网!”
几名抬棺匠迅速撒出一张浸透黑狗血的大网,罩向尸煞。但那尸煞力大无穷,一把撕破血网,再次扑来!
陆昭衍不欲纠缠,眼中寒光一闪,青铜戈瞬间入手,兵煞之气灌注,一戈刺出,快如闪电,直取尸煞眉心!
噗嗤!戈尖精准刺入!兵煞之力瞬间摧毁其核心!
尸煞动作猛地一僵,周身黑气迅速消散,眼中绿光熄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彻底不动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
“多谢陆小哥再次救命之恩!”魏老头等人纷纷道谢,看向陆昭衍的目光已如同看待神人。
陆昭衍摆摆手,走到那尸煞旁,蹲下身仔细查看。他发现尸煞的胸口皮肤下,似乎嵌着什么东西。他并指划开肿胀的皮肉,从中取出一枚冰凉刺骨、通体漆黑、刻着诡异水纹的玉佩!
玉佩一出,周围温度骤降,井中黑气都仿佛被其吸引!
“这是……?”魏老头凑过来一看,脸色大变,“这……这好像是……那妖道王爷的陪葬物‘黑水冥玉’?!怎么会在它身上?!”
陆昭衍握住玉佩,只觉一股精纯至极的水阴煞气涌入掌心,与他所寻之感完美契合!同时,怀中槐木心也传来一丝微动,秦绛的灵体对这玉佩的气息似乎有所反应。
“看来,那黑水潭的秘密,比想象中更深。”陆昭衍收起玉佩,目光看向水瘟村方向,“魏师傅,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前往水瘟村。”
“好!”魏老头等人此刻对陆昭衍已是言听计从。
一行人处理了尸煞,趁着夜色,向那死亡笼罩的水瘟村疾行而去。
夜色浓重,雾气弥漫。远处,隐约传来哗哗的水声,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仿佛众多人浸泡在水中的低沉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