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
老佛爷抬手,指尖抚过柜门上的铜环,那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带着微凉的触感。她示意近身宫女退下,亲自推开柜门,从最深处的锦盒里取出一物。
那是只羊脂白玉镯,玉质莹润如凝脂,镯身上雕着细密的缠枝莲,花瓣边缘还留着淡淡的包浆,是时光沉淀出的温润光泽。这镯子,是先帝当年亲手为她戴上的,彼时她还是新晋的贵妃,先帝笑着说,愿她如这暖玉,岁岁安康,岁岁相伴。
那么多年以来,这镯子被她妥帖珍藏,唯有在月圆之夜,或是思念极深时,才会取出摩挲片刻,对着镯子轻声说着家常,仿佛先帝还在身侧,静静听着。
“晴儿,过来。”老佛爷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依旧温和。
因为即将离开京城,所以这几天晴儿依旧是住在慈宁宫。
晴儿应声上前,裙摆轻扫过地面,没有半分声响。她乖巧地蹲在老佛爷腿边,乌黑的发辫垂在肩头,露出光洁的额头。老佛爷伸出手,掌心带着常年持珠的暖意,轻轻牵过晴儿的手。晴儿的手纤细白皙,老佛爷握着她的手腕,缓缓将那只玉镯套了上去。
玉镯触到皮肤的瞬间,便传来一阵温润的重量,不似金银那般冰冷,反倒带着几分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晴儿低头望去,一眼便认出了这只镯子。
她曾在老佛爷梳妆时远远见过一次,老佛爷当时正对着镜子摩挲着镯子,眼神温柔得不像话,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属于老佛爷的少女情怀。她连忙摇头,眼眶瞬间红了:“老佛爷,这太贵重了,晴儿不能要。这是先帝爷送给您的念想,是您最宝贝的东西,晴儿担不起。”
老佛爷抬手,指腹轻轻拭过晴儿眼角的湿意,指尖带着几分粗糙,那是岁月刻下的痕迹。“傻孩子,正因为它贵重,哀家才要送给你。”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怅然,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宫墙,望向了遥远的大理,“你就要和萧剑远走他乡了,那地方山高水长,路途遥远,哀家已是花甲之年,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这辈子,怕是难再见到你了。”
说到这里,老佛爷顿了顿,喉间涌上几分哽咽,她握紧了晴儿的手,玉镯在两人掌心间轻轻摩挲,“这镯子,就当是哀家的念想,也是先帝的念想。你带着它,替哀家,也替先帝,去看看大理的苍山洱海,看看江南的烟雨杏花,看看这万里河山的大好风光。”
晴儿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老佛爷的手背上,带着微凉的温度。
她从小失去双亲,老佛爷把她接到身边,一手带大,教她读书识字,教她为人处世,在她心里,老佛爷早已胜过亲生祖母,是她在这深宫里唯一的依靠。她趴在老佛爷腿上,肩膀微微颤抖,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老佛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抚小时候受了委屈的她,缓了缓语气,又继续说道:“萧剑这孩子,哀家瞧着是个可靠的,有担当,有本事,能护着你。你跟着他,哀家本该放心。可晴儿啊,人心是最易变的东西,尤其是男人,前路漫漫,谁也说不准日后会怎样。”
她抬手,从自己颈间解下一枚玉佩,那玉佩是暖玉质地,雕着一只展翅的凤凰,边缘同样带着岁月的光泽。“这枚玉佩,是当年太后娘娘赐给哀家的,凭它,在京中任何一处皇家产业,或是宗室府邸,都能得一份周全。你把它收好,和镯子放在一起。”
老佛爷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几分郑重:“若是有一日,萧剑变了心,或是你在外面受了委屈,无处可去,便带着这镯子和玉佩回京城。不管哀家还在不在,这玉佩的分量都在,宫里的人,或是宗室子弟,都会给你一份体面,让你有处安身。”
“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又柔和下来,指尖轻轻梳理着晴儿散乱的发丝,“哀家更希望,这玉佩你永远用不上。哀家只盼着你,在大理平平安安,和萧剑举案齐眉,一辈子无灾无难,过得舒心安康。”
晴儿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老佛爷。老佛爷的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鬓边也染了霜华,可那双眼睛里的慈爱,却像春日的暖阳,温暖得让她心头发酸。她想起自己刚进宫时,才不过六岁,怯生生地躲在乳母身后,是老佛爷笑着向她伸出手,说“以后哀家就是你的亲人”。这些年,老佛爷对她的疼爱,从未少过一分。
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拭去眼泪,起身坐在老佛爷身边,轻轻依偎着她的胳膊,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无比清晰:“老佛爷,谢谢您。晴儿记住您的话了,一定会好好保管镯子和玉佩,也会好好照顾自己。
晴儿会回来看您的,会给您讲外面的趣事,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按时喝补汤,别为琐事生气,等着晴儿回来陪您说话。”
老佛爷笑着点头,眼角也泛起了湿意。她抬手握住晴儿的手,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玉镯的温润隔着布料传来,像是一座无形的桥,连接着深宫的牵挂与远方的期盼。
不知不觉,已经进入深夜,老佛爷也有了睡意,晴儿最后一次在京城伺候老佛爷入寝,老佛爷沉沉睡下后,晴儿又在床边陪了好一会才离开。
走到慈宁宫门外,夜露已悄无声息地凝在阶前的青苔上,带着深秋的微凉。晴儿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抚过腕间的羊脂白玉镯,那温润的触感顺着指尖漫进心底,竟驱散了几分夜寒。
这是老佛爷掌心的温度,是先帝未凉的念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手腕上,也压在她的心上。
宫灯在廊下摇曳,昏黄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映在青砖地上,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心绪。不舍像潮水般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回头望了一眼慈宁宫的朱红宫门,门内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是老佛爷的鼾声渐沉,是檀香袅袅不散,是她从六岁起便赖以依靠的温暖港湾。往后山高水长,再想这样守在老佛爷床前,听她絮絮叨叨说家常,怕是难了。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将眼角的湿意逼回去,转身沿着宫道缓步前行。裙摆扫过地面,依旧没有半分声响,就像她这些年在深宫里养成的性子,温顺、内敛,却藏着一颗滚烫的心。路过御花园时,晚风卷着桂花的残香,飘进鼻腔,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老佛爷牵着她的手在这里赏桂,还笑着将剥好的莲子塞进她嘴里,说“晴儿要像莲子一样,心是甜的”。那时的阳光暖,桂花香,老佛爷的笑容也暖,如今想来,竟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
回到自己的房间,晴儿反手掩上门,将满室的寂静关在身后。屋内只点着一盏小灯,昏黄的光笼罩着陈设简单的房间,行李早已收拾妥当,就放在墙角,静静等候着明日的远行。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抬手将颈间的凤凰玉佩解下来,放在掌心。玉佩与玉镯同是暖玉质地,触感相近,放在一起时,仿佛能感受到两股温柔的力量相互依偎。
她低头凝视着这两件信物,老佛爷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替哀家和先帝去看看大好河山”“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愿你一辈子过得安康”。每一句话都带着老佛爷的慈爱与牵挂,像细密的针,轻轻扎在她的心上,疼却温暖。她知道,老佛爷送的不仅是镯子和玉佩,是退路,是体面,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盼。期盼她平安,期盼她幸福,期盼她无论走多远,都有一处可以回头的港湾。
晴儿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砸在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不是不担忧前路,大理虽好,却远隔千里,陌生的风土人情,未知的生活境遇,还有老佛爷那句“人心易变”,都曾在她心底掠过一丝隐忧。可此刻,握着这两件带着岁月温度的信物,她忽然就安定了下来。萧剑是值得托付的人,老佛爷的叮嘱是为她周全,而她自己,也会带着这份疼爱,好好生活,不辜负这份沉甸甸的牵挂。
她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好,又轻轻摩挲着腕间的玉镯,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明日就要启程了,去看苍山的雪,洱海的月,去赴一场与萧剑的白首之约。而她能做的,便是好好保管这两件信物,好好照顾自己,按时给老佛爷寄信,讲外面的趣事,让她放心。
夜深了,晴儿吹熄了灯,躺在床上,将手腕贴在脸颊旁。玉镯的温润伴着她入眠,梦里没有深宫的宫墙,没有离别愁绪,只有老佛爷笑着向她伸出手,说“晴儿,过来”,还有大理的风,吹得桂花满地香。她知道,往后的岁岁年年,这镯子与玉佩,会像老佛爷的目光一样,始终陪伴着她,护她安康,念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