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紫禁城的轮廓渐渐隐在墨色里,唯有如意馆的窗棂还透着微弱的烛光,像暗夜里一盏温暖的星子。班杰明提着食盒,脚步放得极轻,推开那扇熟悉的虚掩木门时,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恰好与案上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相融。
屋内,郎世宁正坐在靠窗的案前,手持一支细狼毫,笔尖蘸着浓淡相宜的墨色,在宣纸上描摹着江南山水。他身着一件素色常服,银白的发丝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温和。案上摊开的画纸上,远山含黛,近水含烟,几株垂柳的枝条如丝带般拂过水面,连水波的纹路都细腻得仿佛能随风流动。空气中弥漫着松香与墨香,还混着一丝淡淡的檀香,那是郎世宁常年熏着的安神香,让班杰明一路从漱芳斋过来的紧绷神经,瞬间松弛下来。
“师父。”班杰明轻唤一声,将食盒放在案边的小几上。食盒是他特意从旗江镇带回来的,里面装着两盒桂花糕,还有一小罐江南特产的碧螺春。他在师父对面的圆凳上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衣料的纹路——南巡路上的画面又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小燕子受伤后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宣纸,连呼吸都微弱得怕人;永琪守在床边时,眼神里的急切与担忧几乎要溢出来;还有那晚在后院柳树下,他和永琪为了小燕子争执,永琪红着眼说“我比你更适合她”,而他只能攥紧拳头,心里又疼又急,却连反驳的立场都没有。最让他心绪难平的,是自己每次看到小燕子笑时,心底那阵不受控制的悸动;看到她皱眉时,那份想替她分担却又无能为力的慌张。
郎世宁放下画笔,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抬眼看向班杰明。他的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沉静,仿佛能将班杰明心底所有的纷乱都看得明明白白。“一路从江南回来,定是遇到不少事。”他说着,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干净的茶杯,从食盒里取出碧螺春,用刚烧好的热水冲泡。茶叶在水中舒展,清香瞬间弥漫开来,他将茶杯递到班杰明面前,“不急,慢慢说。先喝口茶,解解乏。”
班杰明双手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底,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抿了一口茶,碧螺春的清甜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心底的翻涌。他放下茶杯,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却还是缓缓开口:“我们在旗江镇待了很久,那里有一大片向日葵花田,金灿灿的,从田埂这头望到那头,像铺了一地的阳光。小燕子看到花田时,高兴得直蹦,拉着紫薇和晴儿在花田里跑,裙摆都沾满了花粉。”他说着,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可很快又沉了下去,“可后来……皇上遇刺了。”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刺客是从暗处冲出来的,手里的刀亮得刺眼,直对着皇上。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有小燕子,几乎是凭着本能冲了上去,挡在皇上身前。那刀……砍在了她的后背。我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倒在地上了,手凉得像冰,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我蹲在她身边,想碰她又怕碰疼她,只能看着血从她的衣服里渗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青草。”班杰明的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眼底泛起红意,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当时我就在想,要是我能再快一点,要是我能早点察觉到刺客,是不是她就不用受这份罪了?”
郎世宁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只是拿起案上的帕子,递到班杰明面前。他看着自己的弟子,眼底满是疼惜——班杰明从西洋来京城时,还是个懵懂的少年,这些年在宫里,虽学会了收敛性子,可心底的善良与纯粹,却从未变过。
班杰明接过帕子,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师父,我好像……喜欢上小燕子了。”这句话说出来,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立刻被不安笼罩,“可她是皇上的义女,身份尊贵,而我是个洋人,连留在京城,都要看皇上的心意。我给不了她名分,也给不了她安稳,这份喜欢……根本没有结果。我知道我不该有这样的心思,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看到她笑,我就觉得开心;看到她受伤,我就觉得心疼;甚至看到永琪对她好,我都会……都会觉得难受。”
郎世宁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班杰明面前,语气依旧平缓:“江南的桂花糕,甜里带着点清苦,就像有些感情。甜的是心动的欢喜,苦的是现实的阻碍。”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回忆,“我年轻时,也在京城遇到过一个姑娘。她是城南绣坊的绣娘,手很巧,能把牡丹绣得像真的一样。我每次路过绣坊,都会停下来看她绣花,后来还为她画了很多画,有她低头绣花的模样,有她站在窗前看雨的模样,那些画,我藏了满满一匣子。”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悠远:“我曾想过,等我在宫里站稳脚跟,就去求皇上赐婚。可还没等我开口,就听说她要嫁人了,嫁给一个本分的布商。我难受了很久,把那些画锁在箱子里,整整半年,都没再碰过画笔。可后来我慢慢想通了,看着她穿着红嫁衣,笑着跟布商行礼时,我突然觉得,就算她的幸福不是我给的,也没关系。只要她能过得安稳、开心,就够了。”
“可我……”班杰明还想辩解,想说他和师父的情况不一样,想说他舍不得,却被郎世宁轻轻打断。
郎世宁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认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你还年轻,觉得只要努力,就能改变现实。可班杰明,感情里的事,从来不是努力就能有结果的。”他顿了顿,话锋却突然一转,“但我不拦你,也不劝你放弃。”
班杰明愣住了,抬头看向师父,眼里满是疑惑。
郎世宁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西洋人常说,要遵循自己的内心。心是神赐予我们的指引,它会告诉你,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什么是你值得坚持的。我年轻时,也曾因为顾虑太多,错过很多事,后来才明白,有些路,必须自己走;有些痛,必须自己尝。只有经历过,你才会知道,什么是成长,什么是放下。”
他拿起案上的十字架,轻轻放在班杰明手中:“你总说,遇到困难时,会默念‘哈利路亚’。那你就相信神的指引,跟着你的心走。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只要你问心无愧,只要你曾真心付出过,就不算遗憾。”他看着班杰明,眼神里满是鼓励,“喜欢一个人,不是要把她绑在自己身边,也不是要得到她的回应,而是要让她过得更好。如果你的存在,能让她多一份开心,多一份安稳,那这份喜欢,就有了意义。至于未来会怎样,神会带领你,走向正确的路。”
班杰明低头看着手中的十字架,冰凉的金属触感却让他心里渐渐暖了起来。他抬起头,看向郎世宁,眼底的迷茫渐渐散去,多了几分坚定。他拿起桌上的桂花糕,咬了一口,甜意漫过舌尖,那丝淡淡的清苦,似乎也没那么难接受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案上的山水画上,也落在班杰明的脸上。他看着师父重新拿起画笔,在宣纸上继续描摹着江南的山水,心里的纷乱渐渐平息。他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依旧难走,可只要跟着心走,只要相信神的指引,就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