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从景仁宫出来时,外头风正裹着御花园飘来的海棠香,软软地拂在脸上。她攥了一路的帕子终于慢慢松开,云锦帕面上被指甲掐出的印子还没平复,皇上那句“忽略了你”却像浸了温水的棉花,轻轻落在心上。
这些年,她顶着“皇后”的头衔,守着三宫六院的规矩,大到妃嫔晋封,小到宫女太监的差事,桩桩件件都要抠着“合不合体统”,连夜里梦到儿时爱吃的桂花糕,醒来都要先想“皇后怎可贪念市井小食”。
宫里人见了她,要么是奉承的笑,要么是敬畏的躲,鲜少有人问她“累不累”,更没人敢跟她说“你不容易”。可今日小燕子摔在石阶上的模样、皇上那句带着歉意的话,倒让她心里那道焊死在“规矩”上的硬坎,悄悄松了道缝。
她没回景仁宫,反倒转身往小厨房去。路过库房时,特意让人取了盒上好的金疮药据说涂在伤口上不疼,还能结疤快。到了小厨房,见厨子正炖着燕窝,她站在灶台边,看着厨子往锅里加冰糖,忍不住多叮嘱了句:“少放些糖,小燕子怕腻。”厨子愣了愣,连忙点头——往日皇后过来,只问“合不合规制”,今日竟还记着还珠格格的口味。
提着食盒往漱芳斋走时,风里的海棠香更浓了。远远望见漱芳斋那挂着浅红绢花的匾额,皇后的脚步顿了顿,食盒的提手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
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明黄宫装的裙摆,才抬脚迈过门槛——她这辈子,向来是“规矩在前”,这般主动去哄人,还是头一遭。
宫女通报的声音刚落,屋里就传来小燕子的动静。皇后进门时,正看见紫薇坐在床边,手里捧着本《诗经》,轻声读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小燕子靠在软枕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听困了,嘴角还沾着点蜜饯渣。见皇后进来,小燕子的眼睛“唰”地亮了,忘了腿上的伤,猛地就要撑着身子起来:“皇额娘!你怎么来啦?”
皇后连忙快步上前,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小燕子的衣料是软乎乎的细棉布,隔着布料,能摸到她单薄的肩骨。“别动。”皇后的声音放得很轻,怕碰疼她,“仔细腿上的伤,刚复位的骨头,再动就又错了。”
她俯身下去,目光落在小燕子腿上——厚厚的白绷带从膝盖缠到脚踝,边缘还渗出点药油的淡香,手腕上还贴着的浅褐色膏药。
看着这模样,皇后的鼻尖突然一酸,眼泪没忍住,“啪嗒”一声滴在食盒上,砸在雕着缠枝莲的木头上,溅开小小的湿痕。“都怪皇额娘。”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手指轻轻碰了碰绷带边缘,又飞快收回,像怕碰疼小燕子,“若不是我非要逼含香换衣服,你也不会为了救她,从楼上摔下来……”
说着,她把食盒递到紫薇手里,指尖还带着食盒里燕窝的温度:“这燕窝刚炖好,还温着,加了点冰糖,让她趁热喝。”
小燕子让明月扶着,慢慢靠在软枕上,伸手就去拉皇后的手。皇后的手有些凉,指腹上还带着点薄茧——是常年握笔批后宫名册、整理规矩册子磨出来的。
小燕子把她的手攥在掌心,轻轻晃了晃,笑着摇了摇头:“皇额娘,您别这么说呀!我这伤不算啥,常太医说了,几日就能好!等我好了,还能爬漱芳斋后面那棵老槐树,给您摘槐花做糕呢!”
皇后被她这话逗得破涕为笑,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小燕子的额头温温的,还带着点孩子气的软。
“都这样了还想着爬树,”皇后的语气里带着嗔怪,眼底却没了往日的严厉,“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小燕子趁机坐直了些,眼神也认真起来。她握着皇后的手,没再晃,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皇后的眼睛——小燕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光,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皇额娘,我跟您说,香妃娘娘真的不容易。”她的声音放低了些,怕外面的人听见,“她从草原过来,宫里的墙又高又密,连风都比草原上的闷。我上次跟她聊天,她说草原上的星星能照到帐篷里,可宫里的星星,被宫墙挡得只能看见一小片。”
“她不换宫装,不是故意违逆您,是怕换了那身白裙子,就再也想不起草原的样子了——您想啊,要是让您突然离开京城,连您常穿的宫装都不能穿,只能穿别人的服制,您也会难受的,对不对?”
皇后愣住了,手指微微动了动。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了她的心坎上——当年她刚入宫时,也是这样。
从熟悉的将军府,到这四方宫墙里,连吃饭的碗都换了样式,老佛爷还说“贵妃当守贵妃的规矩”,让她把儿时带过来的玉坠子收起来。
那时候她夜里睡不着,也会摸着枕头边的玉坠子,想家想得掉眼泪。她望着小燕子真诚的眼神,喉间突然发堵,好半天才轻声说:“我……我倒是没往这方面想。”
“而且皇额娘当皇后,多不容易啊!”小燕子又说,声音脆生生的,却字字都落在点子上,“宫里那么多娘娘,还有那么多宫女太监,大事小事都要您管。您还要时时刻刻守着规矩,连笑都要想着‘合不合皇后的身份’。”
“换作是我,早就愁得睡不着觉了!您担心宫规乱了,担心后宫不安,都是为了皇阿玛,为了这个皇宫——您的心意,我们都懂。”
这些话,像温温的茶水,慢慢淌进皇后心里。这么多年,她听惯了“皇后娘娘贤德”“皇后娘娘守规矩”,也听惯了私下里“皇后太严苛”的议论,却从来没人这样直白地跟她说“你不容易”。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握着小燕子的手紧了紧,掌心终于有了点暖意:“好孩子……谢谢你。是我之前太固执,只盯着‘规矩’,忘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忘了她也是个想家的孩子。”
紫薇这时端着燕窝走过来,递了碗给皇后,又给小燕子盛了一碗,语气温柔:“皇后娘娘,香妃娘娘性子单纯,只是不善表达。往后您若是有空,不妨去宝月楼跟她聊聊天,她定会感念您的好意。她上次还跟我说,草原上的奶酪很好吃,想做给我们尝尝呢。”
皇后接过碗,温热的燕窝在掌心泛着暖意,她轻轻抿了一口,甜而不腻,像心里的感觉。
她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只是又叮嘱了小燕子几句“按时换药”“别乱动”,才提着空食盒离开。
走在回宫的路上,春风吹起她的正红裙摆,像一朵盛开的花。她抬头望向远处的宝月楼,宝月楼的飞檐下挂着风铃,风一吹,发出轻轻的“叮铃”声。
皇后的心里突然松快了许多,或许,真的该放下偏见了。那个带着草原香气的女子,或许和当年刚入宫的自己一样,只是需要一点理解,一点暖意。规矩是死的,可人心是活的,这后宫的安宁,从来不是靠“逼”出来的,而是靠“懂”出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