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宾楼的早晨总裹着一股子热乎气,天刚蒙蒙亮,伙计们就踩着木楼梯的“咯吱”声忙开了——王二拿着粗布巾擦桌子,布巾蘸了热水,擦过红木桌面时留下一道道湿痕,又很快被晨光晒干;李三蹲在灶台边添柴火,炉膛里的火苗“噼啪”跳着,把羊肉汤的香气烘得满街都是,那香气混着花椒和姜片的辛味,勾得路过的行人忍不住往门里望。柜台后,柳青扒拉着算盘,算珠碰撞的脆响和柳红翻账本的“哗啦”声混在一起,倒像支热闹的小调。
萧剑坐在靠窗的方桌旁,手里捏着“义行镖局”的蓝布面账本,指尖划过“保定府送药材”那页时,眉头轻轻蹙了起来。账本的纸页边缘有些卷边,是被人反复翻看磨的,上面用毛笔写的字歪歪扭扭,是镖局的伙计记录的——伙计没读过书,萧剑教了他半天才学会写名字和地名。
“萧剑,你看这页。”柳青放下算盘,把另一本厚厚的账本推过来,账本上还沾着点墨渍,“上周帮张老栓送当归去保定,走到狼牙口的时候遇到了山贼,有三个兄弟被刀划了口子,幸好阿武的功夫好,把山贼打跑了,药材一点没损。”他说着,指了指账本上画的小圈,“我已经让账房支了五十两银子给兄弟们当医药费,还放了三天假,让他们在家养伤——阿武的胳膊划了个三寸长的口子,现在还绑着绷带呢。”
萧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果然看到三个小圈旁边写着“伤”字,心里微微一紧。他想起阿武,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喊“萧大哥”的小伙子,才十八岁,胳膊上的伤怕是要留疤。他拿起毛笔,在账本上写下“下次出镖增派两人,备金疮药、止血散各十份”,字迹遒劲有力,比伙计的字工整多了。“咱们开镖局,赚钱是其次,兄弟们的命才最重要。”他顿了顿,想起前几天在街口遇到的陈阿婆,又道,“下个月咱们去趟江南苏州,陈阿婆的儿子在京城做工,去年冬天冻病没了,骨灰一直放在义庄。咱们帮她把骨灰送回去,再带些京城的茯苓饼和蜜饯,阿婆年纪大了,爱吃甜的。”
柳红坐在旁边,手里拿着块蓝布在缝,听到这话,抬头笑了:“放心吧,我都记在小本本上了。对了,昨天宫里来太监了,送了不少赏赐——四匹江南的云锦,有粉的、蓝的,还有匹织着孔雀纹的,摸着软乎乎的;还有一对羊脂玉如意,雕着灵芝,通透得能看见里面的纹路。我把东西锁在镖局的柜子里了,你要不要看看?”
萧剑摆摆手,目光又落回账本上:“不用看了,云锦你和柳青留着做衣服——柳青的外套都洗得发白了,柳红你也该添件新裙子了。玉如意就放在镖局的柜台上当个摆设,客人来了看着也体面。皇上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些东西对咱们来说,不如两斤羊肉汤实在。”
柳红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勉强,笑着把布收起来:“行,听你的。”
正说着,伙计王二端着一碗羊肉汤跑进来,汤碗是粗瓷的,冒着热气,他手里还捏着个牛皮纸信封:“萧公子,刚有人送了封信来,说是宫里晴儿姑娘让交的,还特意嘱咐要亲手给您。”
萧剑接过信封,信封是浅粉色的,封蜡是鹅黄色的,上面印着个小小的“晴”字。他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浅粉的信笺,信笺上洒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字迹娟秀,带着点江南女子的柔婉,写着“今日午时,清风茶馆二楼靠窗处,有物相赠,盼君一赴”。
“晴儿姑娘?”柳青凑过来,眼里带着几分好奇,“她找你能有什么事?难道是宫里又有什么消息?”
萧剑把信笺折好,放进袖中,指尖还残留着桂花的香气:“应该是送些东西吧,上次萧家冤案查清,她还帮着找过旧卷宗。我去看看,你们先看着镖局。”
午时一到,萧剑准时走到清风茶馆。茶馆在会宾楼旁边,是家小而雅致的铺子,门口挂着蓝布幌子,写着“清风茶舍”四个墨字。他推开门,里面飘着淡淡的茶香,客人不多,大多是穿长衫的读书人,捧着书卷小声交谈。二楼靠窗的位置果然坐着晴儿,她穿着一身月白的宫装,领口绣着几瓣白梅,头发上簪着支银质的梅花簪,手里端着个青瓷茶杯,茶杯里泡着雨前龙井,茶叶在水里舒展着,像一片片绿玉。
“萧剑,这里。”晴儿看到他,眼睛亮了亮,连忙挥手,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嘴角还有个小小的梨涡。
萧剑走过去坐下,伙计很快端来一杯热茶,茶杯和晴儿的是一对,都是青瓷的,杯底印着“清风”二字。他看着桌上的锦盒——锦盒是湖蓝色的,上面系着浅粉的流苏,流苏末端还坠着颗小小的珍珠,显然是精心准备的。“晴儿姑娘找我,是有什么东西要送我?”
晴儿把锦盒轻轻推到他面前,指尖碰了碰流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要回镖局了,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就亲手绣了个荷包,你别嫌弃。”
萧剑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个墨绿色的荷包,锦布是江南的云锦,摸着细腻光滑,上面绣着几竿青竹,竹叶的纹路用的是苏绣的缠针绣,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竹节处还绣了点浅黄的竹霜,连竹叶上的露珠都用银线绣了,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荷包的流苏是浅绿的,和竹子的颜色相配,坠着两颗小小的翡翠珠子。“这荷包绣得真好。”萧剑拿起荷包,指尖碰到细腻的锦布,心里暖暖的,“多谢晴儿姑娘,我很喜欢,以后会带在身边。”
他不知道,这荷包晴儿绣了半个月——每天晚上等太后睡了,她就坐在灯下绣,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贴了好些创可贴,才终于绣完。晴儿见他收下,脸上的笑更柔了,她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热气熏得她脸颊微红,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萧剑,你昨天在御花园说,我不该困在宫里,是不是觉得宫里的日子很无趣?”
萧剑放下荷包,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里满是迷茫,像迷路的小鹿。他放缓了语速,怕刺激到她:“不是无趣,是可惜。你这么聪慧,又懂诗书,还会查卷宗、辨是非,若是在外面,定能做很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去江南的书院教书,教姑娘们读书写字;比如去塞北看草原,骑马射箭;比如跟着镖局走一趟,看看沿途的风景——你知道吗?从京城到苏州,沿途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有能爬上山顶的石阶,有能坐船的小河,还有卖糖人的小摊,这些都是宫里看不到的。可在宫里,你每天只能陪着太后,应付那些宫规礼仪,看着四方的天,这难道不可惜吗?”
晴儿沉默了,手里的茶杯微微晃动,茶水溅出几滴在杯沿。她低头看着茶杯里的茶叶,想起小时候——那年她才六岁,跟着太后在御花园散步,看到墙外飘来一只彩色的风筝,风筝线断了,落在了宫墙上。她指着风筝问太后:“老佛爷,外面的天是不是比宫里大?风筝能飞得更高吗?”太后却摸了摸她的头,说:“宫里的天最安稳,外面的天虽大,却有风雨,风筝会被吹坏的。”这么多年,她一直把这话记在心里,以为安稳就是最好的,可萧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里那扇关了很久的门,让她忽然觉得,或许她错过了很多。
“我也想过出去看看。”晴儿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她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白,“可我从小在宫里长大,除了宫规礼仪、端茶倒水,什么都不会。我不会做饭,不会骑马,连买东西都不知道怎么讲价,出去了,我能做什么呢?而且太后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每天都要我陪她说话、给她读佛经,我不能丢下她。”
“能不能做,要试过才知道。”萧剑看着她,眼神认真,“你不会做饭,我可以让柳红教你;你不会骑马,我可以教你;你不会讲价,咱们可以一起去市集练。至于太后,她那么疼你,肯定希望你过得开心。若是你真的想出去,好好跟太后说,把你的想法告诉她,她或许会理解你的——太后虽然看重规矩,却也是个心软的人。”
两人就这么坐着,从江南的烟雨聊到塞北的草原,从江湖上的快意恩仇聊到宫里的规矩礼仪。晴儿说宫里的牡丹开得好看,萧剑就说镖局门口的野花开得热闹;晴儿说宫里的点心很甜,萧剑就说柳红做的酱肘子很香。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阳光透过窗户,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晴儿起身告辞时,手里攥着帕子,眼神里少了些迷茫,多了些向往:“萧剑,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或许有一天,我真的会鼓起勇气,出去看看你说的那些风景。”
萧剑笑着点头,目送她离开:“我等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