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的秋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湿意,天还未亮透,晨雾就像揉软的棉絮,轻轻笼着巷口的石桥。桥身是青灰色的老石,被岁月磨得光滑,桥洞下的流水泛着淡青的光,偶尔有乌篷船从雾里钻出来,竹制的橹桨划过水面,发出“呀咿呀咿”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哼唱旧曲,把水面的倒影揉得支离破碎,又慢慢漾开。
萧剑住的客栈在临河的巷尾,门板是褪了色的朱红,窗棂是旧旧的樟木,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木香。他刚把昨日收到的乌镇秋晨图卷好,用蓝布绳仔细系上。
那画里有雾中的石桥,有摇橹的乌篷船,还有墙头上垂落的枯牵牛花,每一笔都透着江南的温婉。刚把画放进布包,就听见窗外传来“咕咕”的鸽哨声,清清脆脆的,划破了晨雾的寂静。
他快步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潮湿的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还混着远处茶馆飘来的茶香。一只灰羽信鸽正落在窗沿上,爪子沾着些旅途的尘土,翅膀微微收拢,脚上系着一个小指粗细的竹管。萧剑笑着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鸽羽,信鸽就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指腹,眼里满是亲昵。
这是小燕子养熟的信鸽,去年他离开京城时,小燕子还特意让它跟着送了他十里,说“让它帮我看着你,别走丢了”。
他小心地解下竹管,取出里面卷着的纸条。纸条是普通的竹纸,边缘有些毛糙,上面是小燕子歪歪扭扭的字迹,有些字写得太大,有些又挤在一起,还有两处被墨水晕开的痕迹,想来是写的时候太急,不小心蹭到了。他把纸条展开,凑到窗边的光下,一字一句地读着,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
“哥!我跟你说个天大的好消息!紫薇要嫁给尔康啦!皇阿玛都赐了吉日,就在下月初三!现在宫里可热闹了,内务府的人天天搬着红绸子跑,把漱芳斋都快裹成红葫芦了!御膳房的李总管还说,要做一百道菜的喜宴,有你爱吃的糖醋鱼,还有我最爱吃的豌豆黄,到时候你一定要回来吃!”
“对了,我跟班杰明的事,皇阿玛说要等你回来再定 他说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得你点头才算数。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紫薇的喜酒你可不能错过,我还想让你看看班杰明呢!他最近又给我画了好多画,都是江南的油菜花,黄灿灿的,他说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去江南,看真的油菜花!”
“还有晴儿,她最近也挺好的。上次老佛爷赏菊,愉妃娘娘又说我不懂规矩,是晴儿帮我挡回去的,说‘小燕子性子直率,只是好奇墨菊的品种,没有失礼’。不过晴儿姐姐总说宫里闷,我跟她说你走过好多地方,去过塞北的草原,还去过大理的洱海,她眼睛都亮了,说‘要是能像萧剑一样,到处看看就好了’。哥,你要是见到她,能不能多跟她说说外面的事呀?”
纸条不长,也就两页纸,萧剑却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指尖摩挲着纸上粗糙的纹路,能想象出小燕子写这封信时的模样,定是趴在漱芳斋的石桌上,手里握着她那支总掉毛的毛笔,写得急了就用袖子蹭墨水,写完了还会对着信鸽念叨几句“快把信给我哥送去,让他早点回来”。
紫薇成婚,他是真心为这丫头高兴。跟着小燕子一起闯京城,一起经历风风雨雨,如今终于能嫁给尔康,那个把她捧在手心、事事为她着想的人,福伦夫妇又和善,想来婚后定能安稳幸福。
只是小燕子那句“等你回来再定”,萧剑心里比谁都清楚。皇上哪里是真要他点头?不过是知道小燕子最听他的话,也明白他这个做哥哥的在她心里的分量,想让这桩婚事更周全些。毕竟小燕子性子野,不喜拘束,班杰明又是外邦人,皇上虽松了口,却也怕小燕子将来后悔,有他在身边帮衬着,总能多些稳妥。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又落回“晴儿姐姐”那几行字上,心跳莫名快了几分,指尖也微微发热。他靠在窗棂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晴儿的模样——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他陪着小燕子去慈宁宫给老佛爷请安。出来时,正撞见晴儿在廊下的菊花丛边站着,手里捧着一本线装的《菊谱》。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旗装,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小的白梅,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把她的发梢染成了浅金色。她的头发梳得整齐,只在鬓边插了一支银质的梅花簪,简单却雅致。
见他和小燕子过来,晴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浅浅一笑,嘴角梨涡若隐若现,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浸了温水的棉花:“萧剑,小燕子,你们也来看老佛爷吗?”
小燕子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拉着她的手问:“晴儿,这菊花是什么品种呀?长得黑乎乎的,一点都不好看。”
晴儿笑着蹲下身,指着那株墨菊说:“这是墨菊,是老佛爷最爱的品种。你看它的花瓣,像上好的黑缎子,摸起来滑滑的,到了傍晚还会泛着暗紫的光呢。那边还有‘金背大红’,花瓣正面是红的,背面是黄的,可好看了。”她说着,还轻轻拂去了花瓣上的细尘,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珍宝。
萧剑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菊谱》上,随口问了句:“晴儿姑娘也喜欢菊花?”
她抬起头,眼里亮了亮,点头道:“喜欢呀。只是宫里的菊花品种虽多,却总少了些野趣。我听老佛爷说,江南的野菊开得漫山遍野,黄的、白的、紫的,风一吹就像海浪,可惜我从来没见过。”说这话时,她的语气里满是向往,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像被关在笼里的鸟儿,望着远方的天空。
还有一次,是在御花园的回廊下。那天他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本刚买的《江南风物志》,正想找小燕子分享,却看见晴儿蹲在地上,捡拾散落的书页,是她的《诗经》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被风吹得散了一地。
他连忙走过去,帮她捡起最下面的一页,是《秦风·蒹葭》,书页上还留着她用朱砂画的圈,圈住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她的手微微一颤,像被烫到似的,连忙缩回手,脸颊瞬间红了,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她低着头,飞快地接过书页,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抱着书,脚步匆匆地走了,连鬓边的梅花簪歪了都没察觉。
那抹泛红的耳尖,那慌乱的眼神,还有她抱着书时微微颤抖的肩膀,像一颗小石子,在萧剑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从那以后,他走到哪里,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她。
江南看到漫山的野菊,会想“晴儿姑娘要是在这里,定会喜欢”;在塞北吃到香甜的奶豆腐,会想“她在宫里,怕是很少能吃到这些民间吃食”;甚至看到自由飞翔的鸽子,都会想“她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宫里,会不会也像这鸽子一样,想飞到外面去”。
他之前一直担心,老佛爷会不会早就给晴儿指了婚。晴儿性子温婉,模样周正,又知书达理,还是老佛爷身边最亲近的人,京城里想求娶她的王公贵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小燕子的信里只说她“挺好的”,字里行间没提半句婚事,想来是还没定下来。
这样想着,萧剑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可另一半又猛地提了起来,京城里的贵公子多,老佛爷若是哪天看中了谁,下了指婚的旨意,他就算赶回去也晚了。不行,他得赶紧回去,必须亲口问问晴儿的心意,就算老佛爷不同意,他也要为自己争取一次。
“老板,结账!”萧剑把纸条仔细叠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转身对楼下喊道。他的行李很简单,就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几卷画纸、一支画笔,还有那《乌镇秋晨图》,原本想送给江南的朋友,现在却想带回京城,说不定能给晴儿看看。
客栈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粗布长衫,手里拿着算盘,笑着走上来:“客官这就走了?不再多住几日?这几日乌镇的桂花开得正好,巷口的老桂树,一到晚上满巷都是香,好多客人都特意来闻呢。”
“不了,家里有事,得赶紧回去。”萧剑从怀里掏出银子,放在桌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对了,老板,附近有没有快马?我想尽快赶回京城,越急越好。”
“快马有是有,就是得委屈客官日夜兼程了。”老板说着,朝楼下喊了一声,“小二,去把后院那匹黑鬃马牵出来,给客官备好马鞍,再拿些干粮和水囊!”
不多时,店小二就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过来。马鬃油亮,像黑色的绸缎,四肢健壮,蹄子上的铁掌闪着冷光,一看就是常年跑长途的好马。萧剑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利落。他低头对老板抱了抱拳:“多谢老板周全,日后若有机会再来乌镇,定当重谢!”
说完,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骏马发出一声清脆的嘶鸣,转身朝着巷口奔去。晨雾还没完全散去,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打湿了马裤的下摆。萧剑坐在马背上,风迎面吹来,带着水乡的湿气和桂花的香气,可他却没心思欣赏,他的心里,装着紫薇的喜酒,装着小燕子的婚事,更装着那个在宫墙里向往自由的晴儿。
他不知道晴儿是不是也对他有心意,不知道老佛爷会不会同意他们的事,可他知道,他必须回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亲口告诉晴儿:他想带她去看江南的野菊,去看塞北的草原,去看大理的洱海,想让她走出那四方宫墙,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