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鹤看着面前这只摊开的手,又抬眼看了看对方那张写满困倦却理直气壮的脸,心底那点荒谬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活了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但这种莫名其妙、连开场白都省略直接伸手要东西的,还是头一回遇见。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机车轰鸣和风吹过废弃金属的呜咽声作为背景。
叶鹤没有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只是用那双沉静的墨色眼眸看着对方,无声地传递着“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的压迫感。
然而,黄发男人似乎完全免疫这种气场。
他见叶鹤没反应,那只摊开的手不但没收回,反而又往前递了递,指尖几乎要碰到叶鹤熨帖的西装面料。
他打了个更深的哈欠,眼角甚至挤出了点生理性的泪水,然后用一种更加理所当然,甚至带上了点不耐烦的语气嘟囔道:
“快点啊……站着不动干嘛?”
叶鹤:“……”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
这人不仅行为诡异,脸皮厚度也非同一般。
“我认识你?”叶鹤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带着清晰的疏离和质疑。
黄发男人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似乎思考了一下叶鹤的问题,然后慢悠悠地摇了摇头:“不认识。”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叶鹤的目光落在他依旧固执伸着的手上。
“啊。”黄发男人顿了一下,然后回答得那叫一个自然,仿佛这是世间通行的法则,“听说你很有钱。初次见面,给点见面礼,不过分吧?”
他的逻辑简单直白,甚至带着点孩童式的无耻,配上他那张漂亮却惫懒的脸,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反差。
叶鹤这次是真的被噎住了。
他见过各种索贿、勒索、商业谈判,但这种直截了当、毫不掩饰的“打劫”式索要“见面礼”,实在是刷新了他的认知下限。
“不给。”叶鹤斩钉截铁地拒绝,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他转身就要走,不想再跟这个神经病浪费哪怕多一秒钟。
“啧,小气。”身后传来黄发男人嫌弃的咂嘴声,伴随着拖鞋啪嗒啪嗒跟上来的声音。
叶鹤加快脚步,但对方明明看起来懒散,步子却不慢,轻易就跟在他身侧。
“喂,叶鹤,别这么冷漠嘛。”黄发男人一边跟着,一边继续用他那催眠般的语调絮叨,“你看我,大老远跑来找你,多不容易,给点跑腿费也行啊。”
叶鹤充耳不闻,径直走向自己的车。
“或者……请我吃顿饭?我饿了。”对方开始退而求其次。
叶鹤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砰地关上门,将那张喋喋不休的俊脸和那双伸过来想扒车门的手隔绝在外。
他想要发动引擎时,透过后视镜能看到那个黄发男人站在原地,双手插回短裤口袋,歪着头看着他的车,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就在叶鹤想要开车离开时,群里突然有人发消息,带着那个软件特有的专属的提示音。
但在消息响起的下一刻,叶鹤就抬头看向了车窗外那个黄发男人。
看到对方也拿出了手机。
然后男人看到叶鹤看向了自己时,突然对着叶鹤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下一秒,叶鹤看到了男人手机的界面,正是那个群聊。
甚至还看到了乌丸泽在发消息吐槽琴酒不吃自己做的满汉全席。
其实叶鹤的第一反应是:乌丸泽会做满汉全席,但是只给自己做三明治是吧?
他深吸一口气,解锁车门:“上车。”
黄发男人闻言,脸上那点戏谑更深了,但他倒是没再说什么废话,利落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动作自然地坐了进来,还顺手系好了安全带,与他之前那副懒散模样判若两人。
车内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叶鹤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侧头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语气没什么温度:“去哪吃?”
他倒要看看,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然而,男人却摇了摇头,他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里,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伪装,整个人透出一种更加真实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慵懒。
他歪头看着叶鹤紧绷的侧脸,忽然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里少了几分刻意,多了点……纯粹的觉得有趣。
“不去哪。刚才是耍你的。”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恶作剧得逞后的惬意,“看你一副精英派头,觉得挺好玩的,就试试看能不能骗到点零花钱。”
他耸耸肩,“其实我也没那么缺钱。”
叶鹤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了一下,再次问道:“你是谁?”
男人这次没再卖关子,他拿起自己的手机,点亮屏幕,直接调出那个名为“谁是弟控”的群聊界面,然后将屏幕转向叶鹤。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他的群昵称——【12】。
叶鹤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果然是他。
“你怎么进群的?”叶鹤追问。
男人收回手机,打了个哈欠,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随意:“不知道啊,一觉睡醒,这玩意儿就在手机里了,删都删不掉。”
他揉了揉眼睛,继续道,“说起来,我才刚到日本没两天,还没跟我那两个新弟弟混熟呢。”
他指了指窗外废弃车厂的方向,“今天就是跟着他们过来见见世面,没想到就碰上你了,真巧。”
“你叫什么名字?”叶鹤盯着他,试图从那张过于漂亮的脸上找出更多线索。
男人闻言,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夸张的、混合着失望和受伤的表情,紫色眼眸睁大了些,仿佛叶鹤问了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问题。
“你还没想起来我是谁吗?”他语气幽幽,带着点控诉的意味。
叶鹤眉头皱得更紧,他仔细地、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灰谷叶的脸,从那双独特的紫眸到略显凌乱的明显是染过的金黄色短发,再到那身随意的打扮……
他非常确定,在自己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一个这样的人存在。
“我该认识你?”叶鹤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
灰谷叶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靠回椅背,目光投向车窗外荒凉的景色,声音轻了些,带着点追忆往事的飘忽:
“我现在的名字是灰谷叶,以前叫……”
“叶清。”
他顿了顿,侧过头,看向瞬间僵住的叶鹤,嘴角勾起一个复杂的弧度。
“叶家旁系的。我们小时候还一起在老宅的院子里玩过几次呢,虽然没几天吧。”
“叶清”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叶鹤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埃覆盖的角落。
他猛地想起来了。
那个比他小两岁的旁系堂弟,叶清。
记忆中的叶清,和眼前这个懒散随性的男人截然不同。
那是个极其严肃、甚至有些刻板的小男孩,总是穿着熨帖的小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里带着远超年龄的沉稳和……一种不服输的倔强。
他学习异常刻苦,礼仪完美无缺,每一根发丝都力求精致,小小年纪就明确表现出要将主家的叶鹤比下去的野心。
虽然叶鹤当时并没把这种小孩子间的较劲放在心上,但对那个总是抿着唇、眼神亮得惊人的小堂弟,还是有点印象的。
然而,那段短暂的“竞争”关系并没持续多久。
大概就在他们见面后的不到一个月,叶清就突然从叶家老宅消失了。
叶鹤当时还随口问过一句,得到的答案是叶清的父母离婚,叶清的父亲带着私生子回了家,叶清则被他母亲带走了,不知所踪。
此后十几年,再无音讯。
叶鹤看着眼前这个顶着一头乱发、穿着拖鞋短裤、眼神慵懒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劲的男人,实在无法将他与记忆中那个一丝不苟、野心勃勃的小男孩重叠在一起。
这变化……未免太大了。
车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晌,叶鹤才继续问:“你……后来怎么样了?”
灰谷叶,或者说叶清,无所谓地耸耸肩:“没什么。我妈带着我去了国外,后来又嫁了几次,最后定居在日本。前段时间她又再婚了,对方姓灰谷,有两个儿子,我就跟着改名叫灰谷叶了。这次回来,算是认认门,看看两个新弟弟。”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然后一觉醒来多了个群,第二天就碰上你了。啧,真是……莫名其妙的经历。”
叶鹤沉默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看着叶清如今这副模样,再想到他幼时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需要钱吗?”叶鹤开口,声音缓和了些,“我可以给你一张卡。”
这或许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对这位命运多舛的堂弟表达的一点补偿和关切。
叶清却摇了摇头,拒绝了。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向叶鹤,那双紫色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感慨的情绪。
“你当上叶家家主了,是吗?”
他轻声问,虽然用的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叶鹤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叶清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时过境迁的释然,又或许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不愧是你啊。”
他盯着叶鹤的眼睛,嘴边的笑意却突然加深。
“叶鹤,我没有输,只是出局了而已。”
他一把将自己凌乱的发丝捞起,露出了像他小时候那样严肃刻板的表情。
“我总会在某个方面超过你的,你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