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鹤接到夏油杰那通语气异常平静,内容却含糊不清的电话时,心头就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抛下正在进行的跨国视频会议,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父母家。
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他呼吸一窒。
眼前的景象如同残酷的默剧。
父母倒在血泊中,早已没了声息。
而夏油杰,就站在那片刺目的鲜红中央,白色的衬衫溅满了深色的血点,他低着头,手中似乎还握着什么,周身弥漫着一种叶鹤从未见过的冰冷而陌生的气息。
“杰……?”叶鹤的声音干涩,大脑一片空白。
听到声音,夏油杰缓缓抬起头。
看到叶鹤的瞬间,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释然?
叶鹤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巨大的震惊和心痛席卷了他。
但他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他冲上前,不是去查看父母,而是用力地将满身血迹的夏油杰紧紧抱在怀里。
他用手掌捂住夏油杰的眼睛,不想让他再看这血腥的一幕,声音颤抖却极力维持着镇定,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别怕……杰,别怕……哥哥在这里。”
夏油杰乖巧地靠在他怀里,没有挣扎,也没有哭泣,安静得反常。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推开叶鹤捂着他眼睛的手,仰起脸,紫眸直直地望向叶鹤,轻声问:“哥,你爱我吗?”
叶鹤一愣,不明白弟弟为何在此时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他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我当然爱你。”
这是他毋庸置疑的答案。
然而,夏油杰听到这个回答,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似乎熄灭了。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浓浓的失望。
“叶鹤,”他不再叫哥,而是直呼其名,“我不想听到你说这种话。”
叶鹤心头一紧,混乱和不安达到了顶点。
他想先把杰带离这个可怕的地方,有什么事情可以慢慢说。
他伸手想去拉夏油杰,却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视线开始模糊,四肢迅速失去力气。
“你……”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夏油杰,后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意识涣散,天旋地转。
叶鹤软软地瘫倒在地,视线最后定格在蹲下身来,凝视着他的夏油杰脸上。
他听到夏油杰用一种近乎温柔,却让他如坠冰窟的语气说:
“叶鹤,我真的很爱你……”
这是叶鹤在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黑暗吞噬了他,带着无尽的困惑与未能说出口的担忧。
……
确认叶鹤失去了呼吸,彻底死亡后,夏油杰脸上那层面具般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叶鹤尚且温热的颊侧,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眷恋。
他低低地呢喃,声音沙哑:“如果你不是猴子就好了……”
那或许,他们之间会有不同的可能,会有更美好的未来。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叶鹤即使不是“猴子”,以他那份固有的正常的道德观,也未必会认同自己选择的这条充满血腥与偏执的道路。
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真是可悲又无奈。
离开之前,夏油杰驻足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拿起叶鹤掉落在旁的手机,用他的指纹解锁,给他的秘书发了条简短的讯息。
他终究是不忍心让叶鹤和父母的遗体一直躺在这冰冷的客厅里。
好好安葬,这算是他最后的无声的告别吧。
……
从那之后,夏油杰成为了盘星教的教主,踏上了他认定的剿灭所有非术师的大义之路。
年少轻狂时,他曾以为凭借自己的力量和理念,足以扫清一切障碍。
他厌恶“猴子”,自然也厌恶与“猴子”相关的一切琐碎事务。
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盘星教内鱼龙混杂,真正能让他信任的人寥寥无几。
许多事情他不得不亲力亲为,从教义的阐释到人员的调配,从应对咒术界的窥探到处理普通社会的麻烦。
除此之外,他还要分心照顾收养的菜菜子和美美子两个女孩,关注她们的成长和教育。
更让他头疼的是资金问题。
维持一个教团的运转,搜集咒灵,获取情报,每一项都需要大量的金钱。
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去“筹集”,去计算,去应对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却从不缺少的金钱。
太多太多的琐事堆积如山,常常让他忙到深夜。
又是一个深夜,他对着账目上棘手的资金缺口,眉头紧锁。
疲惫和烦躁交织之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空无一人的身旁脱口而出:
“哥,你过来帮我看看这个……”
话音戛然而止。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烛火摇曳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夏油杰拿着文件的手僵在半空,瞳孔微微收缩。
是了。
叶鹤已经死了。
被他亲手杀死的。
那个曾经会为他处理好一切世俗烦恼的兄长,已经不在了。
夏油杰沉默着,缓缓放下手,目光重新聚焦在那些繁琐的数字和文字上,试图继续刚才的工作。
然而,他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断续的墨迹。
他盯着那些模糊的数字,眼神却有些放空。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疲惫感,并非源于肉体,而是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悄然将他笼罩。
他有点……累了。
思绪一旦开了闸,便如同溃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
夏油杰停下了手中所有徒劳的动作,任由自己沉入那片名为回忆的深海。
叶鹤的一举一动,叶鹤的温柔体贴,叶鹤无微不至的关心爱护……
那些被他刻意压抑,试图埋葬的过往,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叶鹤看着他时的眼神……
那是什么眼神呢?
是无奈,是包容,是担忧,还是……
某种他当时未能读懂,如今却隐隐感到心悸的更深沉的东西?
夏油杰猛地怔住,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发现自己竟然……
开始有些模糊了。
叶鹤眼神里确切的温度,他笑起来时嘴角细微的弧度,他生气时微微蹙眉的样子……
这些细节正在记忆的河流中逐渐褪色模糊。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呢?
他怎么能忘记叶鹤?!
那是他亲手……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呼吸,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
……
就在他为资金问题焦头烂额,几乎要采取某些极端手段时,一通电话解决了所有困境。
是叶鹤的秘书打来的。
对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专业、冷静,甚至带着点不近人情的疏离。
“夏油先生,叶总生前立有遗嘱。他名下除叶氏集团股份外的所有个人产业、动产与不动产,在其身故后,全部由您继承。”
秘书顿了顿,似乎是在给他消化的时间,然后继续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请您放心,叶总生前已经为这些资产安排了专业的职业代理团队进行管理和运营。您无需参与任何具体事务,只需要按期接收收益即可。另外,遗嘱中有补充条款,待您年满二十二周岁后,可以随时选择亲自接管这些产业。”
电话这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秘书都怀疑信号是否中断时,才听到夏油杰一声极低,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回应:
“……嗯。”
挂了电话,夏油杰看着窗外盘星教总部门前熙攘的信徒,只觉得讽刺。
他追求着消灭“猴子”的大义,此刻却要依靠一个“猴子”留下的遗产,来支撑这条充满血腥的道路。
从那以后,夏油杰确实再也没有为钱发过愁。
叶鹤留下的财富庞大到超乎他的想象,足以支撑他任何“理想”的开销。
但奇怪的是,他反而没有了最初那种挥霍的欲望。
他开始精打细算,审慎地规划每一笔资金的用途,甚至比叶鹤在世时管理自家公司还要苛刻。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或许,只是在用一种扭曲的方式,证明这些是“叶鹤”的东西。
又或许,他只是想通过这些冰冷的数字和账目,去触摸那个早已逝去的人留下的一丝痕迹。
这是叶鹤留给他的遗产。
……
时隔许久,夏油杰再次回到了那个已经被彻底清理干净空荡寂静的“家”。
他没有去看父母的房间,也没有在自己曾经的卧室停留,而是径直推开了叶鹤的卧室门。
房间里一尘不染,所有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保持着叶鹤生前的习惯,却唯独缺少了那个人生活过的气息。
夏油杰脱掉鞋子,像小时候那样,将自己单薄清瘦的身体蜷缩起来,埋进了叶鹤那张宽大的床上。
他用力深呼吸,试图从枕头、被褥间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属于叶鹤的清淡气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阳光曝晒后干燥的暖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清洁剂的工业香精味道。
叶鹤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他的心脏。
他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仿佛睡着了般安静。
厚厚的被子将他完全覆盖,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的黑暗空间。
然而,如果有人能在此刻掀开这层屏障,就会看到,那个在外人面前永远挂着温和假面,宣扬着残酷大义的盘星教主,此刻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
他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用力到几乎要咬出血来,试图压抑住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他终于卸下了所有防备,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发出破碎而颤抖的低喃:
“叶鹤……”
“哥……”
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他停顿了许久,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那句混杂着恨意、依赖、绝望和无比浓烈思念的话语:
“我……恨你……”
恨你哪怕死了也要让你的存在围绕在我身边。
恨你让我连忘记你都做不到。
恨你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恨你……
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