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听完津岛雅嗣那句话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尖锐地反驳,也没有露出讥讽的冷笑,只是异常安静地吃完了碗里所有的饭菜,动作机械而规整,仿佛在执行某种程序。
津岛雅嗣也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收拾了碗筷,将剩饭处理好,然后在水池边仔细地清洗着碗碟和锅具。
流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做完这一切,他像天下所有关心弟弟的兄长一样,自然地催促道:“修治,去洗澡吧。”
太宰治没有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挪向津岛雅嗣。
那双鸢色的眼眸里,先前所有的愤怒、阴郁、厌恶,甚至那点复杂的依赖,都如同潮水般退去了,只剩下一种空无一物的、近乎虚无的死寂。
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消耗殆尽,连支撑他做出反应的力气都没有了。
津岛雅嗣对上这样的目光,心脏颤了颤。
他走到沙发边,紧挨着太宰治坐下,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缝隙。
他伸出手,握住了太宰治放在膝盖上,冰凉得不像活人的手,用自己的掌心紧紧包裹住,试图将那刺骨的冰冷焐热。
他们没有说话。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窗外是寻常人家的灯火与喧嚣,窗内是凝固般的寂静和两颗隔着无形壁垒的心。
直到,直到太宰治再一次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已经无力承载更多的情绪,他重复了那个无解的问题:
“为什么……只有这个世界有你呢?”
津岛雅嗣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但他依旧没有回答。
他只是更用力地攥着那只手,仿佛这是他与这个世界,与眼前这个少年之间唯一的连接。
太宰治似乎也并未期待他能给出答案。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津岛雅嗣那张温和的,与自己有着相似发色与眸色的脸庞。
他微微歪过头,将额头抵在津岛雅嗣的肩膀上,是一个依赖的姿势,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寒意:
“为什么别的世界没有你呢?”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我再次去到别的世界,”他顿了顿,这个词似乎触动了他某些不为人知的记忆或感受,“你怎么办呢?”
他没有等津岛雅嗣回答,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答案。
他只是靠着身边这具温热的身躯,用一种近乎带着无尽疲惫的语气,低声诉说着:
“我特别特别恨你。”
津岛雅嗣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
他听懂了,这恨意背后,是比恨更深更无奈的东西。
太宰治继续说着,声音里像是带着流不出的眼泪:“我恨你为什么没有一直陪着我,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为什么……”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为什么出现后还要和我分开……”
他将脸深深埋进津岛雅嗣的胸口,听着津岛雅嗣沉稳的心跳。
“我真的,非常非常恨你……”
津岛雅嗣再次低低地“嗯”了一声,这一次,那声音里带着痛楚和沉重。
他抬起另一只手臂,紧紧环抱住怀里这具单薄而颤抖的身体,将下巴轻轻抵在太宰治柔软的发顶。
良久,他才极轻地带着无尽歉疚和某种无法言说的苦衷,开口说道:
“抱歉,修治……抱歉……”
太宰治在他怀里安静了下来,所有的激动和控诉都如同燃尽的火焰,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然后,他用平静的语气轻声说道:
“以后我不会再回这个家了。”
话音落下,他感觉到环抱着自己的手臂猛地收紧了,紧得几乎让他窒息。
但津岛雅嗣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
太宰治抬起头,看着不请自来的津岛雅嗣,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昨天那般激烈的厌恶,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津岛雅嗣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他像是参观什么样板房一样,好整以暇地环视了一圈这个简陋的、充斥着铁锈和灰尘气息的集装箱内部。
然后他语气平淡地评价道:“嗯,环境非常一般。”
听不出是嫌弃还是单纯的陈述。
他没有对太宰治选择住在这里发表任何意见,也没有质问或劝告。
他只是如同在自己家中一样自然,将手里提了一路,此刻还散发着诱人热气和食物香气的保温袋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旧小桌上,然后开始旁若无人地摆放碗筷,动作优雅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太宰治的目光落在那满满一桌子显然都是他爱吃的饭菜上,又抬起来,盯着津岛雅嗣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他没有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也没有说“滚出去”,仿佛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沉默地走过去,拉开那张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就开始默默地吃饭。
饭菜的味道依旧是他熟悉的手艺,美味可口,火候恰到好处,和昨天晚上、和过去无数个日子里吃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太宰治嚼着嘴里的食物,忽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认命般的无奈。
他低声抱怨道:“至少也等我在这里过两天,你再找过来吧。”
这抱怨没什么力度,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嘴硬。
津岛雅嗣在他对面坐下,并没有动筷,只是看着他吃,闻言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不行,想让你吃饱,吃好。这是哥哥的一点苦心罢了。”
“苦心?”太宰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立刻带上了熟悉的夹枪带棍,“真是辛苦您了,日理万机的津岛家主。”
他刻意用上了敬语,想要故意恶心津岛雅嗣。
津岛雅嗣却低低地轻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他摇了摇头,语气轻松地纠正道:“津岛家早被我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哪里还有什么家主呢。”
太宰治抬眼看他,眼神幽暗:“那可真是残忍啊,津岛雅嗣。”
津岛雅嗣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更加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种冰冷:“那可真是太好了。凡是让你感到痛苦的根源,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太宰治彻底没了声音,他低下头,沉默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不再看他。
津岛雅嗣见他不再说话,便站起身,开始打量这个杂乱的容身之所。
他没再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动手开始收拾。
他没有试图改变这里破败的本质,只是力所能及地让它变得舒适一些。
至少那张看起来硬邦邦的床铺,被他换上了带来的柔软厚实的被。
空荡荡的柜子里,也塞满了一些易于保存的零食和食物。
当他忙完这一切,让这个冰冷的铁皮箱子至少有了点“家”的暖意时,太宰治也刚好慢吞吞地吃完了饭。
他放下筷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看也没看那些变化,直接将自己摔进了那张刚刚铺好的柔软舒适的床铺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侧躺着,看着正在默默收拾碗筷的津岛雅嗣的背影,沉默了很久。
集装箱里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终于,他开口,声音有些闷,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微弱的依赖:
“一起睡会觉吧。”
津岛雅嗣收拾的动作停住,他转过身看向躺在床上的太宰治,脸上露出了一个与之前所有笑容都不同的,真正称得上温柔又温暖的笑意,仿佛冰雪初融。
“好。”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客套的推拒。
当太宰治像小时候那样,窝进津岛雅嗣的怀里,不安分地钻来钻去,寻找着最熟悉最舒服的位置时,津岛雅嗣只是安静又顺从地任由他动作,耐心地等待着他在自己怀里安顿下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自然,如此默契。
就像津岛雅嗣理所当然地知道太宰治会蜗居在这个集装箱里,而太宰治也理所当然地知道津岛雅嗣一定会找到这里,并且知道他一定会来,带着热饭、被褥和他那令人恼火又无法真正割舍的苦心。
太宰治终于找到了满意的姿势,将脸埋在津岛雅嗣散发着淡香的衣襟里,闭上了眼睛。
温暖的怀抱,舒适的被褥,熟悉的气息……
还有这个,他口中说着恨之入骨,身体和灵魂却都无法真正逃离的人。
在意识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他极轻地模糊地呓语道:
“晚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