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继续流逝,以一种粘稠而缓慢的方式。
夏油杰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囚禁”在这个房间里多久了。
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已经过去了几年。
窗外庭院的樱花开了又谢,枫叶红了又落,季节更迭的痕迹透过窗户投射进来,成为他感知时间流逝的唯一参照。
但他的身体已经几乎不再需要那些参照了。
叶鹤说得对。
咒灵的能量供给让他不再需要进食,甚至睡眠也变成了一种可选项而非必需品。
他的身体被维持在一种介于生与死之间的状态:不会饥饿,不会疲惫,不会衰老,也不会……真正地活着。
更多的时候,他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
叶鹤的怀抱是恒定的背景,那些黑色的触手是温柔的囚笼,而情欲与快感是唯一的麻醉剂。
偶尔会有清醒的时刻。
那些时刻总是伴随着巨大的恐慌和自我厌恶。
夏油杰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想过目标,多久没有考虑过咒术师的未来,多久没有……作为“夏油杰”这个独立个体而存在。
他变成了叶鹤的一部分,或者说,叶鹤变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你在害怕吗?”有一次,在他又一次从那种自我厌恶的清醒中颤抖时,叶鹤轻声问道。
他们正躺在床上,叶鹤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夏油杰的长发。
窗外是深秋的夜晚,月光清冷。
“我……”夏油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害怕?是的,他害怕。
害怕自己正在消失,害怕那个曾经立志改变世界的夏油杰,如今只剩下这具被情欲和依赖填满的空壳。
但他更害怕的是,他正在逐渐接受这种消失。
“没关系。”叶鹤吻了吻他的额头,“害怕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我都会陪着你。”
这句话本该是安慰,却让夏油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
这意味着,叶鹤并不在意他是否还是“夏油杰”。
它要的只是他的存在,他的陪伴,他的所有权。
“哥,”夏油杰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你还会爱我吗?”
叶鹤沉默了片刻。
月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虚幻。
“我爱你,杰。”他最终说道,声音平静而坚定,“无论你是记得还是遗忘,无论你是强大还是脆弱,无论你是那个想要创造新世界的教主,还是只是我怀里的杰……我都爱你。”
他转过身,直视着夏油杰的眼睛。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必须存在。因为我爱你,所以你不能离开。因为我爱你……所以你永远都是我的。”
这宣言中没有温柔,只有一种近乎恐怖的绝对占有。
夏油杰突然明白,这不是爱,至少不是人类理解的那种爱。
这是一种执念,一种诅咒,一种由死亡和背叛孕育出的永不满足的饥渴。
而他,是这饥渴唯一的食粮。
“我明白了。”夏油杰轻声说,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说“我也爱你”。
因为在这一刻,他突然不确定了。
他爱的是叶鹤,还是这个给了他温暖和庇护的幻影?他爱的是那个真实的兄长,还是这个由自己创造出来的完美的替代品?
也许,这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没有离开的力气,也没有离开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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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夏油杰开始出现记忆混乱的情况。
有时他会突然忘记菜菜子和美美子的名字,需要叶鹤轻声提醒。有时他会对着镜子发呆,不确定里面那个眼神空洞的人是不是自己。有时他甚至会短暂地忘记“夏油杰”这个名字代表什么,需要叶鹤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语:“你是杰,我的杰,你属于我。”
每一次记忆的缺失,都会带来一阵短暂的恐慌。
但每一次,叶鹤都会用拥抱、亲吻和那些熟练的“安抚”技巧,将他拉回这片温暖的混沌之中。
渐渐地,恐慌的次数越来越少。
渐渐地,他开始接受这种状态——被爱着,被需要着,被彻底地拥有着。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决定,不需要背负任何责任。
只需要存在,只需要回应叶鹤的爱。
这很轻松。
这很……安全。
有一天,当叶鹤又一次在他耳边低语“你是我的”时,夏油杰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而是用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回应:
“我是你的。”
他说得很慢,仿佛在确认每一个字的重量。
“我属于你,哥哥。”
叶鹤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然后夏油杰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手臂收紧了,紧得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再说一遍。”叶鹤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属于你。”夏油杰重复道,这一次更加顺畅,“永远都是。”
下一秒,他被压倒在床上,叶鹤的吻落了下来,激烈得几乎带着毁灭的意味。
那些黑色的触手也疯狂地缠绕上来,将他牢牢固定,仿佛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或反悔。
夏油杰没有挣扎。
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占有。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边缘,他想着:
就这样吧。
忘记那些理念,忘记那些责任,忘记那个想要改变世界的可笑的自己。
只要能被爱着,只要能被需要着,只要能永远留在这片温暖的黑暗里。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照不进这间被咒力和执念彻底封锁的房间。在这里,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自我正在逐渐消融,而爱正在成为唯一的真实。
夏油杰不知道的是,在他逐渐放弃自我的同时,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个由咒灵触手变化而成的“夏油杰”,正以惊人的效率推进着“百鬼夜行”计划。
盘星教的势力迅速扩张,与咒术高专的冲突日益加剧,整个咒术界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中。
而真正的夏油杰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是在叶鹤的怀抱里,一天天地,沉入更深的永无止境的梦境之中。
偶尔在那些半梦半醒的间隙,他会听到远方传来的模糊的骚动声,或是感觉到整个建筑不寻常的震动。
但每一次叶鹤都会立刻用亲吻或爱抚分散他的注意力,温柔地告诉他:“没事,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于是夏油杰便不再去听,不再去想。
他已经学会了,在这片温柔的囚笼里思考是多余的,感知是负担的。
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存在,作为叶鹤的所有物,安静地、顺从地、永恒地存在。
直到某一天,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震动了整个盘星教总部。
即使是在这间被重重咒力封锁的房间,夏油杰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冲击波。
他从昏沉中惊醒,看到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地问道,声音因为久未使用而干涩。
叶鹤正站在窗边背对着他,窗外冲天的火光将夜空染成一片血红。
“没什么。”叶鹤的声音异常平静,“只是计划提前了而已。”
“计划?”夏油杰茫然地重复。
什么计划?他努力在混沌的大脑中搜寻,却只找到一些模糊的碎片——猴子,大义,新世界……
这些词汇像是来自另一个人的记忆,遥远而不真实。
叶鹤转过身走到床边俯身看着他,火光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诡异。
“杰,”叶鹤轻声说,手指抚过他的脸颊,“你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现在正是时候。”
夏油杰迟疑地看着他。
内心深处,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警告他不要看,不要知道,继续沉睡在这片安全的黑暗里就好。
但另一部分,那部分正在逐渐苏醒的属于“夏油杰”的部分,却在渴望着答案。
他点了点头。
叶鹤笑了,那笑容温柔依旧,却让夏油杰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黑色的雾气从叶鹤身上弥漫开来,在空气中凝聚成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房间的倒影,而是盘星教总部外的景象。
夏油杰看到了地狱。
燃烧的建筑,倒塌的墙壁,四处逃散的人群。
数以百计千计的咒灵在街道上肆虐,吞噬着一切活物。
天空中,巨大的飞行咒灵投下死亡的阴影。
远处,咒术师们正在奋力抵抗,但明显处于劣势。
而在这一切的中心,站在一座半毁的建筑顶端,指挥着这场灾难的,正是——
“我……”夏油杰喃喃道,眼睛死死盯着镜中那个穿着袈裟长发飘扬的身影。
那是“夏油杰”,或者说,是他完美的替身。
但镜中的那个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狂热,没有愤怒,没有理想实现时的喜悦或是对死亡的敬畏,只有一片冰冷的机械般的漠然。
他就像一台精密运作的机器,完美地执行着“百鬼夜行”的每一个步骤,却对这一切带来的毁灭和死亡毫无感觉。
“它在实现你的理想呢,杰。”叶鹤在他耳边轻声说,手臂环住他的腰,“创造一个只有咒术师的世界。消灭所有的‘猴子’。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夏油杰的嘴唇颤抖着。
是的,这曾经是他想要的。
他花了无数个日夜说服自己这是正确的,是必要的,是咒术师唯一的出路。
但为什么……为什么此刻看着镜中的景象,他只感到一阵强烈的几乎要让他呕吐的厌恶和恐惧?
那些在咒灵爪牙下惨叫的人,那些拼命保护孩子却无济于事的父母,那些还未理解发生了什么就被吞噬的孩子……
他们不是“猴子”,他们只是……人。
和他曾经是,现在或许仍然是的人一样。
“停下……”夏油杰低声说,声音破碎,“让它停下……”
“为什么?”叶鹤的声音依旧温柔,“这不是你的理想吗?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吗?”
“我……”夏油杰说不出话。
他想说这不是他想要的方式,这不是他想象中的新世界。
但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
因为镜中正在发生的一切,确实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或许不是全部,但确实是。
他曾经真的相信,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一些牺牲是必要的。
直到那些牺牲变成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惨叫,直到那些数字变成具体的面孔和眼泪。
“你后悔了吗,杰?”叶鹤轻声问道,手指抚过他颤抖的肩膀,“后悔杀了我?后悔走上这条路?还是说……你只是后悔看到了代价?”
夏油杰闭上眼睛。
是的,他后悔了。
后悔所有的一切。后悔杀死叶鹤,后悔选择这条孤独的道路。
但现在后悔还有什么用?
镜中的景象突然发生了变化。
一个白色的身影如同流星般划破夜空,落在了那个“夏油杰”对面。
五条悟。
即使隔着镜子和咒力的阻隔,夏油杰也能感受到那股熟悉而强大的咒力。
他的挚友,他的对手,他曾经唯一认可的“最强”。
五条悟没有立刻动手。
他在说话,嘴唇开合,但镜子无法传递声音。
从口型来看,似乎在质问,在劝说,在尝试最后一次挽回。
但“夏油杰”没有任何回应,它只是平静地看着五条悟,然后抬起手让无数咒灵从四面八方涌来,朝着五条悟扑去。
战斗爆发了。
那是夏油杰从未见过的战斗。五条悟如同神只般在咒灵的海洋中穿梭,每一击都带走成片的敌人。而“夏油杰”则冷静地指挥着咒灵,用数量弥补质量的差距,试图用消耗战拖垮对方。
“它赢不了。”夏油杰低声说,不知是在对叶鹤说,还是对自己说。
“当然。”叶鹤平静地回答,“它本来就不是为了赢而存在的。”
夏油杰猛地转头看向他:“什么?”
叶鹤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看着镜中的战斗。
他的表情很奇怪,混合着一种近乎满足的平静,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
突然镜中的“夏油杰”做了一个夏油杰完全无法理解的动作。它停止了所有防御,张开双臂,迎向了五条悟的致命一击。
“不——!”夏油杰下意识地喊出声。
但已经晚了。
五条悟的术式贯穿了“夏油杰”的胸膛。
那一瞬间,黑色的咒力如同喷泉般从那具身体中涌出,然后开始崩溃。
“夏油杰”的身体如同沙堡般瓦解,化作无数漆黑的碎片,消散在夜风中。那不是人类的死亡方式,没有鲜血,没有内脏,只有纯粹的咒力消散。
五条悟站在原地愣住了,显然,他也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
而在盘星教总部的这个房间里,叶鹤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满足的叹息。
“终于……”他喃喃道,“最后的障碍……清除了。”
夏油杰猛地意识到什么。
他看向镜子,里面那些原本被“夏油杰”控制的咒灵,在失去指挥者后并没有失控或消散,而是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汇聚。
朝着这个房间的方向。
“你……”夏油杰的声音颤抖,“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那个替身……它只是一个诱饵?一个用来吸引注意力的幌子?”
叶鹤终于看向他,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灿烂的笑容。
“聪明,杰。”他赞赏地说,仿佛在夸奖一个答对问题的孩子,“‘百鬼夜行’从来都不是目的,它只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为谁?”夏油杰问,虽然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为‘夏油杰’。”叶鹤平静地说,“那个想要改变世界的理想主义者,那个杀死自己兄长的弟弟,那个孤独而可悲的教主……今晚,他死了。在所有人面前,死在了他最好的朋友手里。多么完美的结局,不是吗?”
夏油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扶着床头,勉强站稳。
“那我呢?”他问,声音几乎听不见,“我是什么?”
叶鹤走了过来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
“你是我最珍贵的宝物。”他轻声说,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爱意,“你是我存在的理由,是我永远无法放手的执念。外面的‘夏油杰’死了,但我的杰……还在这里。”
他吻了吻夏油杰的额头。
“从今以后,你不需要再背负那些沉重的理念,不需要再当什么教主。你只是我的杰,永远属于我的杰。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只要你在我身边。”
夏油杰看着他,看着这张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却已经完全陌生的脸。
他突然明白了。
叶鹤说的“原谅”,从来都不是原谅他杀死了自己。
而是原谅他……曾经试图离开。
这个咒灵,这个由爱恨交织而成的怪物,要的从来都不是复仇,而是绝对的永恒的占有。
它精心策划了这一切,用替身吸引全世界的注意力,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夏油杰”死亡,然后带着真正的他,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
从此,夏油杰这个人,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留下的,只有叶鹤的所有物。
“你会带我去哪里?”夏油杰问,声音异常平静。
“一个安静的地方。”叶鹤说,“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没有人会打扰我们,没有人会试图分开我们。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夏油杰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叶鹤总是牵着他的手带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那时候世界还很简单,爱与恨还很纯粹,死亡还是一个遥远的概念。
那时候,他还没有杀死自己最爱的人。
“好。”夏油杰轻声说。
他累了,太累了。不想再思考,不想再挣扎,不想再背负任何东西。
如果这是他的命运,那么他选择接受。
叶鹤笑了,那笑容纯粹而明亮,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礼物。
“那我们走吧。”
黑色的雾气从叶鹤身上汹涌而出,包裹住两人。夏油杰感觉到身体变得轻盈,意识开始模糊,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那里的战斗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五条悟站在废墟中,仰头望着天空,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茫然和悲伤。
再见了,悟。
再见了,菜菜子,美美子。
再见了……那个曾经想要改变世界的夏油杰。
黑色的雾气彻底吞没了房间,当它散去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盘星教总部外的废墟中,五条悟缓缓放下手。他刚刚感觉到了一股异常强大的咒力波动,但等他赶到时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和空气中残留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
“杰……”他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痛苦。
他不懂,为什么杰会以那种方式死去?为什么那个身体会像咒灵一样消散?为什么……他总觉得,杰还没有真正离开?
但现场没有任何线索,只有一室寂静和窗外逐渐暗淡的火光。
那天晚上,“夏油杰”死了。
而真正的夏油杰和他的诅咒一起,消失在了世界的某个角落。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也许是在深山里的一座小屋,也许是在海边的一栋别墅,也许只是在某个平凡的城市里过着最平凡的生活。
唯一确定的是,他们再也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