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又响了一次。风仍自东北来,吹得帐角猎猎作动。秦无月站在主帐门前,袖中那枚铜钱已被收回,指腹在布料上轻轻摩挲过一道边缘。
她没有回头,却知身后偏帐里的人一直未动。
半个时辰前,将军被亲卫扶回偏帐时,肩甲还沾着夜露与尘土。她没卸甲,也没说话,只是坐在灯下,目光落在案边一把断刃上——那是副将曾赠她的佩刀残片,三日前从敌尸手中夺回,尚未熔毁。
秦无月缓步走入,遣退守卫,帘幕垂落的瞬间,火光映了她半张脸。她走到将军背后,伸手解下那副沉重的肩铠,动作不急不缓。
“你不必进来。”将军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如砂石摩擦。
“我知道。”秦无月将铠甲置于一旁,取过炭盆旁温着的茶壶,倒出一杯热茶,递过去,“但你现在不能倒。”
将军没接。她盯着那杯茶,蒸汽模糊了她的眼底。片刻后,她低声道:“他跟我说,北岭雪崩是天意。我信了。我还替他在军报上压下了陈七的遗书……我以为他是为大局着想。”
秦无月静立不动。
“我不是蠢。”将军猛地抬头,眼眶发红,“我是愿意信他。我带兵十年,杀敌无数,可我连一个枕边人的心都看不透。你说,这算什么统帅?”
“算一个人。”秦无月将茶杯放在她手边,“不是神,也不是铁石。你动了心,不是错。错的是他拿你的真心当踏脚石。”
将军喉头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秦无月从怀中取出半卷残破天书,轻轻放于案上。青玉小印镇住一角,纸面微颤,似有脉搏跳动。
“你可知为何我会留下这卷书?”她问。
将军抬眼。
“它不只测命,也照魂。”秦无月指尖轻抚书页,“昨夜我以血启书,看见你前世死于幽州谷口,手中握着一支染血的令箭,而刺穿你胸口的剑,是你亲手授予他的。”
将军呼吸一滞。
“那一世,你也信他。他骗你说要去敌营诈降,实则引大军入关。你追到崖边,他转身对你笑,说‘你太容易信人’。你问他为何,他说:‘正因你信我,我才敢背叛。’”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
“这不是你识人之过。”秦无月声音沉稳,“这是命劫。百世轮回中,有些人注定要被最亲近之人剜心一次,才能真正明白——信任不该是盲信,而是明知有险仍敢交付,且留刀在手。”
将军缓缓低头,手指蜷紧。
“你恨吗?”秦无月问。
“恨。”她咬牙,“我恨不得现在就撕了他。”
“那就对了。”秦无月点头,“别让自己麻木。痛才是活着的证明。若连恨都懒得生,那才是真的败了。”
将军闭了闭眼,一滴泪砸在桌面上,洇开一圈水痕。
秦无月拿起茶杯,塞进她手里。“喝完它。然后告诉我,你还记不记得北境三十七处哨点的换防时辰?记不记得东谷隘口的地势走向?记不记得三千将士中有多少人家里等着粮饷过年?”
将军握紧茶杯,指节泛白。
“你是统帅。”秦无月站直身,“不是谁的情人,也不是谁的牺牲品。你可以为一个人哭一夜,但天亮之后,你必须为这座边关活下来。”
帐外风声渐强,铜铃再响。
良久,将军一口饮尽热茶,将杯重重顿在案上。她起身,一步步走向兵器架,取下自己的佩刀,抽出半寸审视刃口。
“他以为我垮了。”她低声说,“以为我会自责、会退让、会缩在帐里不敢见人。”
秦无月看着她背影。
“但他忘了。”将军缓缓归刀入鞘,“我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次数,比他撒谎的年头还多。”
她转过身,目光已不再涣散。“明日卯时,我要亲自巡营。所有岗哨提前一刻换防,鹰骑加派两队,沿北岭旧道巡查。若有异动,即刻传讯。”
秦无月微微颔首。
“你不怕打草惊蛇?”将军问。
“怕。”秦无月答,“但我更怕你把自己困死在‘被背叛’这三个字里。”
将军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说前世我也信他,今生再遇是还债……那这一世斩了缘,下一世呢?还会遇见吗?”
秦无月眸光微动,袖中朱砂印记再度发烫,但她未显露分毫。
“命书不说未来。”她淡淡道,“只说当下该做的事。此刻你该做的,不是问来世,而是守住这一关。”
将军望着她许久,终是点头。
秦无月转身走向主帐方向,脚步沉稳。帐门掀开时,风灌入,烛火剧烈晃动,映得她身影拉长,如一把出鞘未尽的刀。
她回到案前,提笔蘸墨,在空白令笺旁铺开北境地形图。笔尖悬于纸上,未落一字。
帐外,亲卫低声禀报:“将军已回营房,正在整束护具。”
秦无月搁下笔,从袖中取出那枚铜钱,再次抛向空中。
它旋转着落下,正面朝上。
她还未收手,忽听帐外传来脚步声——稳健、有力,不再是踉跄或迟疑。
帘幕掀开,冷面女将军立于门口,铠甲已重新穿戴整齐,护腕系紧,腰间佩刀垂落,刀柄擦过地面发出轻微声响。
她看着秦无月的背影,声音不高,却清晰如刃:
“明日巡营,我想走东路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