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营帐边缘，秦无月睁眼时，眉心银光已沉入骨。她指尖抚过天书封皮，那枚染血的铜钱压在夹层深处，不再渗血，也不再发烫。引灵诀第九重已在体内流转三周，神魂如丝线般缓缓收束，宿体却开始轻微震颤——这是剥离前兆。
她起身，未披外甲，只将腰带扣紧，步出主帐。
风里有铁锈味，是昨夜未擦净的刀刃留下的气息。将军立在营门旁，银甲未卸，手按刀柄，目光落在远处山脊线上。她没有回头，但身形微滞，似早知有人靠近。
秦无月停在三尺之外，抬手行礼，动作标准如军中初训。“将军昨夜未眠？”
将军这才转头。脸上无泪痕，也无怒意，唯有眼底一片清明。“我知你要走了。”她说，“想再见你一面。”
秦无月颔首，袖中手指微蜷。心口忽有一丝抽动，像细针轻刺，不痛，却让她呼吸微顿。她未退步，也未避开视线。“战局已定，陈延昭伏罪，北境无忧。你守得住。”
“我不只为北境。”将军声音低下去，“那一夜我说动心，是真。可如今明白，你不是凡人，也不属此世。你不负我，亦不欺己。”
秦无月垂眸。这句话她听过太多世。每一世，都有人用不同语气说出口，或悲或怒，或痴或悔。而这一次，竟让她喉间发涩。
她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抵住心口，仿佛要压住某种正在苏醒的东西。“你曾为一人之背叛坠入深渊，如今走出，已是圆满。”她说，“情之一字，不必解脱，只需不再困于旧影。”
将军望着她，忽然笑了下。极淡，却真实。“你说得对。我不该再问来生，也不该求一世凡缘。我只是……不愿你走时，连一声道别都没有。”
秦无月抬眼。
阳光正斜照在将军肩甲上，映出一道冷光。她忽然想起突袭前夜，那人站在了望塔下，背影孤绝。那时她走近，说了句从未说过的话：“记住，你不是为复仇活着。”
那句话，不在任务推演之中。
她收回手，掌心微湿。“我本不该留下任何痕迹。”她说，“可若真能留下什么，愿你今后所见之人，皆可信。所护之地，皆安宁。”
将军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递出半寸又收回，最终攥紧。“这是我测气用的最后一枚。它凉了，就像昨夜焰火熄灭后的灰烬。”
秦无月未接。
两人之间静默片刻。风卷起沙尘，扑在铠甲上发出轻响。远处传来巡哨换岗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如同心跳。
就在此时，秦无月额角一跳。
眉心处那点银光骤然闪动，如灯油将尽前的最后跳跃。她脚步微晃，左手扶额，指缝间渗出一丝极细的血线，顺着太阳穴滑落。
宿体排斥开始了。
她知道不能再留。每多说一句，反噬便深一分。若魂魄撕裂于宿体内，不仅她会坠入虚无，这具身体也可能瞬间枯竭。
她强稳气息，抬眼看将军。“保重。”
二字出口，轻如落叶。
将军肃然抱拳，铠甲相击，铿然作响。“愿你来世，为人，而非棋子。”
话音落下的刹那，秦无月体内魂魄猛然一震。
她感到自己正从血肉中被一点点抽出，像丝线离梭，像风散于空。银雾自皮肤下浮起，环绕周身，微不可察，却无法遏制。宿体仍站立着，但她已能感知到灵魂与躯壳之间的缝隙正在扩大。
将军眼神微变，却没有上前。
她看见秦无月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像是想抓住什么，最终垂落。她看见那双始终冷静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浅的波动——不是恐惧，不是遗憾，而是某种被压抑千年的情绪，在即将消散之际，终于露出了裂缝。
“你……”将军开口，声音微哑。
秦无月望着她，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不是笑，也不是哭，只是一个存在过的证明。
风忽然大作，卷起地上碎屑，扑向两人之间。秦无月的身影在尘沙中显得模糊了一瞬，随即恢复清晰。但她知道，那只是宿体尚未崩解的假象。真正的她，已经开始脱离。
将军握紧铜钱，指节发白。“你有没有……哪怕一刻，想过留下？”
秦无月未答。
她不能答。
若说出“有过”，便是违逆天规；若说“从未”，却又违背本心。她只能站着，任风吹动衣角，任魂魄一寸寸抽离。
银雾越来越浓，缠绕着手臂、脖颈，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向上牵引。她感到双脚逐渐失去知觉，胸口闷如压石，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
将军终于向前迈了一步。
“秦无月。”她叫她的名字，不是“先生”，不是“军师”，而是真名。
这个名字，千年未曾有人唤过。
秦无月瞳孔微缩，眉心银光剧烈闪烁。一道裂痛自识海炸开，仿佛有无形之刃劈入灵魂。她踉跄后退半步，右手猛地撑住身旁旗杆，才未倒下。
“别叫我名字。”她低声说，嗓音已有些失真，“真名一动，因果重燃。”
“可我不想让你就这样走。”将军声音低沉，“我不想你下一世，还在轮回里受苦。我不想你再被人称为‘过客’。”
秦无月咬牙，额头冷汗滑落。魂魄撕扯的痛楚加剧，她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完成剥离，否则将引发命格震荡，波及整个北境气运。
她抬起左手，最后一次抚过心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
“将军。”她终于开口，声音虚弱却清晰，“你已渡劫。此后山河万里，皆是你路。不必等我，也不必念我。”
她说完，松开旗杆。
身体摇晃一下，却没有倒。银雾升腾，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宿体仍站立原地，双目闭合，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去。
而真正的秦无月，已悬浮于半空，透明如影，渐渐淡去。
将军仰头望着那抹残影，手中铜钱“当啷”落地。
她没有捡。
风停了。
秦无月最后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中，没有任务，没有推演，没有天道规则。
只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未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她的唇微动，似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宿体突然剧烈一震。
一道血线自眼角滑落，沿着脸颊蜿蜒而下。秦无月的身影猛地一颤，随即加速消散，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
将军伸手，指尖只触到一片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