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将尽,灯芯噼啪一响,残焰跳动片刻,终于熄灭。秦无月指尖还搭在窗棂上,掌心覆着的仙玉温润未散,却已不再震动。她未曾移身,自接过金册、遣退宫人后,便一直静坐于此,脊背挺直,呼吸绵长,以神识内观经络,梳理连日施法所留的滞涩之气。
北苑地气异动,星轨拖尾如被牵引,非自然之变。她已下令子时亲临观星,此刻须养神蓄力。可越是凝神,越觉识海深处有一丝游离的波动,不属命格共振,亦非咒术侵扰,反倒像某种沉眠已久的回响,在血肉与魂魄交接处轻轻叩击。
她不动声色,闭目调息。
意识渐沉,如坠深潭。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现光晕。她并未睁眼,却清晰“看见”自己卧于榻上,锦被齐肩,发丝散落枕畔。而一道身影立于床前,白衣胜雪,身形修长,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星河倒映,静静望着她。
那目光没有试探,没有敌意,亦无算计。只是看着,仿佛已看了千年。
秦无月在梦中意识到——这是梦。
可她无法醒转。
她试图调动神识,封脉断感,强行脱离梦境,却发现体内灵力如滞流之水,竟不受驱使。袖中仙玉毫无反应,天书残页也未起共鸣。她第一次在梦中失去了对自身命局的掌控。
男子依旧未语。他抬起手,似想触碰她的眉心,却又缓缓收回。唇微启,似有千言欲吐,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落在梦境的虚空中,却重重砸进她的心底。
那一瞬,她竟生出一种荒谬的熟悉感。
不是命理推演所得的因果关联,不是轮回任务中积累的经验判断,而是一种源自骨血深处的感应——仿佛这双眼睛曾贯穿百世,在每一世她濒死之际,都曾这样凝望过她。
她猛地一震。
梦中意识骤然翻涌,她强行撕裂神识屏障,以指血为引,在识海划出破妄符印。一道锐痛自额心炸开,她猛然睁眼。
寝殿漆黑。
窗外无月,仅余夜风拂过檐角铜铃,声微不可闻。她仍坐在原处,背脊未倾,手未离窗,仿佛从未入梦。可额角沁出一层冷汗,指尖紧扣锦被边缘,指节泛白。
她缓缓松开手,气息平稳,心跳归于沉稳节奏。方才一切,不过一梦。
可她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梦。
梦中男子出现得毫无征兆,未带杀意,未施幻术,却让她生平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感受到心神的震荡。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至今残留在皮肤之上,挥之不去。
她垂眸,右手悄然探入袖中,掌心覆上仙玉。
玉体温润如常,篆文静止。可就在她神识轻触的刹那,玉面纹路微光一闪,随即隐没。
她眉心微蹙。
这不是仙玉自主示警的频率。它不像遭遇邪阵时的急震,也不似感应命傀时的滞颤。这一闪,更像是……回应。
她将玉取出,置于掌心,借微弱天光细看。玉面刻痕依旧,唯有中央一道旧裂纹,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银光,转瞬即逝。
她闭眼,神识再度探入玉中残脉。
无入侵者,无命格纠缠,无咒印残留。可当她试图追溯那一丝银光源头时,识海深处竟浮现一抹残影——依旧是那双眼睛。
她倏然抽回神识。
不能再试。
此玉乃轮回局所赐,亦是她与天道唯一的连接凭证。若其中藏有未知之力,贸然深探,恐引反噬。更可怕的是,她竟无法用命理解释这一切。
她向来信命,信术,信自己布下的局。
可今夜之梦,不在任何命盘推演之中。
她缓缓将仙玉收回袖中,指尖在裂纹处停留一瞬,才彻底掩入衣料之下。随后,她抬手抚过额角,抹去冷汗,动作冷静,一如往常。
可她没有再回到窗畔。
她转身走向床榻,却不躺下,而是盘膝而坐,双掌交叠置于膝上,闭目凝神。这不是调息,也不是布阵,而是一种最原始的守御姿态——以意志为墙,隔绝外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子时未至,她不能睡。
她必须保持清醒,前往北苑观星,查证地气异动真相。可她也知道,若那梦境再来一次,她未必还能靠破妄符印脱身。
毕竟,梦中的男子没有攻击她。
他只是看着她。
像在等待她记起什么。
她忽然想起,今日册封贵妃,满殿贺喜,帝王亲言“你敢往前走一步”。那时她以为,自己已能承受一切风雨。
可如今坐在这片黑暗里,她才发觉——真正的风雨,或许从来不在朝堂,不在阴谋,不在刀兵。
而在那些无声的注视里,在那些无法解释的瞬间中,在她拼尽全力掌控命运时,命运却悄然回望她。
她睁开眼。
寝殿依旧空寂。
可她不再确认四周是否有人。她知道,若有入侵,早已发生。真正让她警惕的,不是外敌,而是内心那一丝不该存在的动摇。
她伸手抚过金册,烫金“贵妃”二字在黑暗中毫无光泽。她指尖划过册角,动作缓慢,像是在确认它的存在。
然后,她将金册轻轻推开。
她不需要它来证明什么。
她需要的是清醒,是理智,是对一切超常现象的绝对掌控。
可袖中仙玉忽然又是一震。
这一次,不是温润的波动,而是一道极细微的刺痛,如同针尖轻扎。
她立刻掀袖查看。
玉面依旧,篆文未动。
可就在她凝视的刹那,玉中裂纹深处,那抹银光再次浮现,比之前更清晰一分,竟隐约勾勒出一个字形轮廓——
她瞳孔微缩。
还未看清,光芒骤灭。
寝殿重归黑暗。
她坐在榻上,未动,未呼,未召人。
双目清明,直视前方虚空。
子时将近,北苑之行不可避。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