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师团指挥部内,电台嘀嗒嘀嗒作响,译电员手中的铅笔在电报纸上沙沙划过,一份份加急战报堆叠在谷寿夫面前的桌案上。
纸张边缘被汗水或茶水浸染出深色的水渍污痕。谷寿夫抓起最上面几张,目光扫过“金湖许庄小队玉碎”、“金湖大林家庄中队玉碎”、“宝应王庄小队失联”、“宝应鲍家仓小队玉碎”等字样。
谷寿夫猛地将手中电文狠狠摔在桌面上,纸张四散飘落。他一拳砸在地图上的建湖位置,震得旁边茶杯里的茶水剧烈晃动泼洒出来。
“八嘎!”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音因极度愤怒而嘶哑扭曲。
“九七中战!八九中战!”他咬牙切齿地吼出这两个词,每个音节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帝国的钢铁!碾碎帝国的士兵!”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前方虚空,仿佛要穿透墙壁看到战场。“顾靖澜!顾靖澜!”他反复咆哮着这个名字,每一次都伴随着更重的捶桌声。
“该死的窃贼!该死的支那人!用我们的刀,砍我们的头!”他脖颈涨得通红,唾沫星子随着怒吼飞溅到地图上。
这阵狂暴的怒骂持续了约一分钟。谷寿夫胸膛剧烈起伏,发出沉重喘息。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的疯狂稍退,只剩下决绝。
他一把抹掉溅到地图上的唾沫,声音依旧嘶哑,但已恢复命令的腔调:“记录命令!”他对着噤若寒蝉的通讯参谋吼道,声音在寂静的指挥部里异常刺耳。
“建湖、宝应方向!所有尚未与102师接触之部队!”他手指戳向地图上相应区域。“即刻脱离接触!放弃现有阵地!火速向淮阴城外围预设防御阵地靠拢!集中!集中所有力量!”
最后一个字落下,指挥部内只剩下电台的嘀嗒声和谷寿夫粗重的喘息声。
在鬼子精心构筑的石桥庄-豆瓣集-吴二庄第一道防线和雷圩-条河堆-陈刘庄第二道防线前方5至10公里的广阔区域,鬼子设置了大量、密集的中队级警戒据点。
这些据点依托无名高地、孤立村落、公路交叉口,构成纵深梯次的阻击网。每个据点通常驻守一个中队,配备九六式轻机枪、九二式重机枪、八九式掷弹筒。
据点之间间距极小,甚至部分火力射界重叠。一处据点遭攻击,相邻据点立刻能用机枪火力横向覆盖进攻部队的侧翼,掷弹筒也能曲射支援。
11集团军的推进部队,在试图拔除这些外围据点时就陷入泥沼。
攻击一个叫张家洼的小高地据点时,桂军一个连刚展开队形,立刻遭到左翼王庙据点、右后李楼据点的机枪火力交叉扫射。士兵在毫无遮蔽的开阔地上成片倒下,鲜血迅速染红刚翻耕过的土地。
对刘集据点的争夺尤为血腥。桂军士兵依靠巩式手榴弹和刺刀冲锋,三次突入村内,与鬼子在残破的土坯房间、狭窄的巷道展开白刃肉搏。
但每次刚肃清部分区域,来自后方尚未拔除的周庄据点的迫击炮弹和机枪火力就迫使桂军退出。村口倒伏的尸体层层叠叠,断折的刺刀、打空的弹壳、染血的绷带遍地皆是。
为彻底清除一个加强中队驻守的马店据点,11集团军投入整整一个团。最终占领时,据点内外焦黑的弹坑密布,刺鼻的硝烟味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桂军伤亡数字远超守军。
鬼子不仅依托据点固守,更利用11集团军被钉死在据点攻坚的时机,从未被攻击或刚被短暂夺取的据点中,抽出精锐小分队,向11集团军漫长的攻击锋线侧后疯狂穿插。
“穿插鬼子已绕至杨庄侧后,攻击我炮兵观测点!”、“赵屯弹药转运站遭袭,两车弹药被毁!”、“师部与前锋团电话线在陈官屯附近被切断!疑有鬼子小队活动!”
电台传来的告急声此起彼伏。
李总司令(11集团军司令)脸色铁青,一拳砸在地图桌边缘:“命令131师停止对正面攻击!立刻回援,肃清杨庄至赵屯一线侧翼之敌!确保后勤通道!”参谋军官的手指在电台按键上急促敲击。
原本在豆瓣集外围取得进展的部队,因侧翼威胁和部分兵力被抽走,不得不放弃已占领的部分前沿阵地,后撤重组。士兵们抬着担架上不断呻吟的重伤员,踩着泥泞血污,眼神中充满疲惫与不甘。
11集团军将士在外围据点的血泥中艰难跋涉,抬头望向远方地平线。那里隐约可见石桥庄、豆瓣集等主防线核心据点的轮廓,工事更加坚固,火力必然更加凶猛。
而他们,在尚未真正触摸到主防线之前,就已血流成河。
豆瓣集前沿阵地……
桂军连长赵大河走在后撤队伍的最后。他脚下是被炮弹反复翻搅、混杂着暗红血块和碎布的泥泞。每一步踩下,粘稠的泥浆都发出噗嗤的声响。
他脚步沉重,肩膀微微佝偻,但脖颈却固执地拧向后方。视线穿透尚未散尽的硝烟,死死钉在远处那片被炸毁的铁丝网、半塌的沙袋和焦黑弹坑覆盖的区域上。
那里是豆瓣集外围阵地,是他们刚刚浴血争夺又被迫放弃的地方,距离鬼子真正的豆瓣集核心据点,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再有几次冲锋就能到达的地方!
两小时前,他的弟弟,也是他手下最悍勇的一排长赵小山,就在离那片焦土更近的一片被炸得只剩半截土墙的开阔地上倒下的。
赵大河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小山带着一排剩下的人,趁着己方迫击炮一轮准头欠佳的压制射击刚刚炸起的烟尘,就吼着“跟老子冲!”
从弹坑里跃起!他们没有等待火力完全延伸,因为对面鬼子机枪点射的哒哒声在烟尘中减弱不少!
一排的士兵在冲锋中接连扑倒。小山冲在最前,身体猛地一顿,右肩爆开一团血花!他踉跄了一下,没停!接着左腿又被子弹咬中,他单膝跪地,依然举着驳壳枪向土墙后的机枪位射击!
第三颗子弹,噗的一声钻进了他的腹部。他重重扑倒在地,暗红的鲜血和灰白的肠子从破开的军装下涌出,浸透了身下的焦土。
赵大河带人冲上去时,小山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深深抠进他皮肉里。小山眼睛瞪得溜圆,嘴里不断涌出血沫,断断续续地嘶吼:“哥…打…打进去…豆瓣集…淮…”
直到瞳孔涣散,那只手才僵硬地松开,滑落在血泊中。他们用命撕开的豆瓣集外围阵地的一道口子。就这样因为小鬼子的不断穿插绕后,被迫放弃!
此刻,赵大河就站在弟弟牺牲的那片焦土附近。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拂过地上一团已经发黑凝固的血迹。那血迹旁边,还散落着几枚打空的驳壳枪弹壳,是小山的。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刚刚放弃的豆瓣集外围阵地。焦黑的泥土、扭曲的铁丝网、半塌的沙袋工事在硝烟中静默。
更远处,鬼子豆瓣集核心据点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那边碉堡射击孔后面晃动的钢盔阴影,听到隐约传来的鬼子兵嚣张的叫喊声。
那几百米的开阔地,此刻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站稳脚跟…就能接着冲了…”这句话在他喉咙里翻滚,却最终变成了一声压抑在胸腔深处的、沉闷的叹息。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牙关紧咬,腮帮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弟弟用命换来的,只是外围阵地的一个立足点,他们甚至还没能真正开始冲击主防线!
他猛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后撤命令纸。纸张边缘被他无意识捏得卷曲变形。
他看了一眼周围,士兵们抬着担架上痛苦呻吟的伤员,背着打光了子弹的步枪,脸上是疲惫、不甘和劫后余生的茫然。这些都是他的兵,他不仅是小山的亲哥,他还是一位连长!
他的命令可能会让这些士兵白白送命!他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他用力将那张命令纸攥紧在掌心,纸张发出刺啦的撕裂声。他最后看了一眼弟弟倒下的地方,又看了一眼那片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核心据点方向。
没有咆哮,没有泪水,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寂静笼罩着他。他猛地转过身,对着队伍嘶声下令,声音沙哑:“全连都有!加快速度!脱离接触!向二线阵地转移!快!”
下达完命令,他不再回头,大步向前走去,只是那握着命令纸的手青筋毕露。阳光将他拉长的影子投在染血的焦土上。
影子的一头,连接着弟弟牺牲的地方和那片他们付出巨大牺牲也未能真正触及的豆瓣集核心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