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喉结剧烈滚动,响亮地咽了口唾沫。许多士兵拿到饼,并未立刻狼吞虎咽。
一个新兵小心翼翼地将一块饼用相对干净的布仔细包好,珍重地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还轻轻按了按。他对班长憨笑:“班长…俺…俺留着…等夜里馋肉了再吃…”
另一名老兵,只撕下指甲盖大小一块沾着肉汁的酥脆饼边,放进嘴里细细咂摸,满脸陶醉,仿佛在品味稀世珍馐,将整块冒着热气的烙饼紧紧捂在胸口暖着。
刘古古作为军长,也分到了两块。他站在一旁,看着士兵们捧着烙饼那如获至宝的神情,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这87军,是由地方保安团七拼八凑起来的正牌“杂牌”!
在蓝党的序列里,装备最差,补给最少,军饷被克扣更是家常便饭,发下来的粮食掺着沙子石子,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荤腥?那是梦里才敢想的东西!
他这个军长,听起来威风,实际过的日子比中央军一个营长都不如!他碗里的饭食,也不过是比士兵多几粒糙米,偶尔能分到点长官特批的、少得可怜的肉沫或猪油渣,就算是开荤了。
他学着士兵的样子,用力撕开油纸。那浓郁到令人眩晕的肉香,对一个长期缺乏油水、习惯了清汤寡水的人来说,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他不再犹豫,张开嘴,对着那块厚实、油亮、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肉饼,狠狠咬下了一大口!“咔嚓!”酥脆的饼皮应声碎裂。“滋!”
滚烫、丰腴、带着浓烈肉香的汁水在干涸已久的口腔里爆炸开!混合着麦香的酥脆饼皮,包裹着大块、软烂、油润的肉馅,脂肪的醇厚、瘦肉的纤维感、葱花的辛香,冲刷着他贫瘠已久的味蕾!
这一口下去,实实在在的肉量,那充盈口腔的油润满足感,比他过去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里零零碎碎吃到的那点可怜荤腥加起来还要多、还要猛烈十倍!
刘古古被这口从未奢望过的丰盛美味冲击得浑身一震!他甚至被滚烫的肉汁狠狠烫了一下舌尖,却死也不肯松口。
他用力咀嚼着,腮帮子高高鼓起,油脂顺着他沾满硝烟和灰尘的嘴角流下,滴落在同样布满污渍的军装上。他感觉自己的后槽牙都在因为这过于“奢侈”的饱满口感而微微发酸。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从心底直冲鼻腔和眼眶!他赶紧用力低下头,假装被烫得吸气,狠狠地、连续地眨了几下眼睛,硬生生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意逼了回去。
他是军长,是这支被人看不起的杂牌军的头,他不能露怯,更不能在士兵面前失态。
但指尖传来的沉甸甸的分量和油脂那温热滑腻的真实触感,是如此陌生,如此“铺张浪费”,狠狠地戳中了他内心深处那关于“杂牌军”待遇的、积压已久的屈辱和心酸。
“他娘的!”旁边一个啃得满嘴油光锃亮、肉汁都滴到下巴上的连长,含糊不清地大声嚷嚷,打破了沉默,“103师的兄弟!你们管这叫‘凑合’?
这他娘是拿整块的肉当馅儿,拿猪油当水和面啊!老子当兵吃粮这么多年,就是中央军嫡系过年,也没见过这么阔气的烙饼!”
炊事班长老张正好在发最后一筐,闻言嘿嘿一笑,用袖子擦了下额头的汗:“连长说笑了!肉是管够,就是时间紧,面皮擀得不够薄,馅儿塞太满,好些都撑破皮露馅了!将就吃,将就吃啊!”
士兵们哄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对103师的感激和对这意外之喜的满足。
长江南岸,鬼子618师团临时休整地。
士兵们或蹲或坐在地上,捧着各自的饭盒。饭盒里,是一团颜色发暗、因为受潮和长途运输而显得略微发硬的白米饭,分量大约一斤。
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墨绿色军用肉罐头,罐头壁上凝结着白色的油脂。罐头里是几块暗红色、浸在浑浊油脂里的压缩肉块,夹杂着几片煮得发黄的脱水卷心菜叶和零星胡萝卜丁。
没有热乎气,米饭是冷的,罐头也是冷的。
一个年轻的士兵用勺子舀起一块冰冷的肉块,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油脂的腻味和压缩肉干涩的口感让他微微皱眉。
他低头看着饭盒里那点可怜的蔬菜,又瞥了一眼旁边一个老兵饭盒里几乎看不到绿色的罐头,默默地将自己饭盒里的两片卷心菜叶拨给了老兵。
老兵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将菜叶混进冷饭里。
“喂,山田,”小田压低声音问旁边一个老兵,“不是说…这次作战,有清酒和鸡蛋吗?还有味增…”
老兵山田头也没抬,用勺子用力戳着饭盒里发硬的饭粒,声音沙哑:“清酒?鸡蛋?味增?哼…该死的支那空军!三天两头炸我们的补给站!炸我们的辎重队!
那些装清酒和鸡蛋的卡车、驮着调味料的骡马队,不知道有多少被炸成了碎片!能运过来这点冷饭和罐头,已经是天照大神保佑了!知足吧小子!没让你啃压缩饼干就不错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疲惫和讽刺。就在这时,一阵沉重、急促的军靴踏地声由远及近。士兵们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连咀嚼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一个脸色铁青、眼神凶狠的中队长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军服笔挺,与士兵们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他扫视着这群疲惫不堪、默默进食的士兵,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压抑着巨大的怒火。
“八嘎!!”野村大尉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响起,唾沫星子飞溅,“看看你们这副样子!像一群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
他指着对岸的方向,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三天!整整三天!那么‘薄弱’的防线!你们这些废物!竟然没能踏过去一步?!还丢下了四千多名帝国勇士的性命!!”
“耻辱!!”他猛地一脚踢在旁边一个空弹药箱上,木箱发出刺耳的破裂声,“这是第618师团前所未有的耻辱!是你们每一个人的耻辱!!”
他的目光扫过士兵,最终落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身上。高桥正低着头,试图将一块冰冷的肉块塞进嘴里。
“高桥!!”野村怒吼,“你还有脸吃?!你们第三小队,第一个溃退下来的!就是你带头跑的!”
高桥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大尉阁下!我…我们没有…”
“闭嘴!马鹿野郎!”野村根本不容他辩解,暴怒之下,抬腿狠狠一脚踹在高桥捧着的饭盒上!
“哐当!”
铝制的饭盒被巨大的力量踢飞出去,在空中翻滚着,里面冰冷的米饭、暗红的肉块、发黄的菜叶四溅开来!米饭粒粘在高桥的军裤上,肉块滚落在泥地里,沾满了灰土。
饭盒撞在一块石头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变形声,凹下去一大块。整个休整地陷入死寂。所有士兵都僵住了,连呼吸都仿佛停止。只剩下野村粗重的喘息声和被踢翻的饭盒在地上微微晃动的轻响。
高桥呆呆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沾满泥点的手,又看看地上那片狼藉的、已经不能吃的食物,身体微微发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屈辱、愤怒和茫然的冰冷。
小田死死攥紧了自己的饭盒。他看着高桥,看着地上沾满泥土的肉块,又看看野村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
出发前的狂热“去龙国发财”、“建立大东亚共荣”,长官们描绘的美好图景,此刻在冰冷残酷的现实和眼前这毫无尊严的羞辱面前,只剩下巨大的疑问:
我们付出了这么多生命,换来的就是这个?连一顿冷饭都吃不安生?连最基本的…作为人的尊重都没有吗?
野村似乎也觉得刚才的行为有些过火,但耻辱感让他更加暴躁。他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死寂的士兵,丢下一句话: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想想你们的失败!想想怎么洗刷这份耻辱!再这样下去,你们连吃罐头的资格都没有!”说完,他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军靴声渐渐远去。
士兵们依然沉默。没有人去捡地上的饭盒碎片,也没有人去动那些沾满泥土的食物。
高桥缓缓地、木然地蹲下身,用颤抖的手,一点一点地,将洒落在地上的、已经脏污的饭粒和肉块拢在一起,捧在手心里。油污混合着泥土的粘腻感从指间传来。他低着头,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