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城的冬天很冷，风袭过，树影幢幢，夜色像凝固了的浓墨。
一月二十一号是贺老先生寿辰，私家车络绎不绝，规整有序地停在园林别墅外面，车身都洁净得发亮，若是仔细去瞧，能瞧见一个个代表身份的、不常见的稀有车牌。
贺家的园林别墅坐落在檀溪山，从环山公路到园林门口设有数个保安亭。远远就能看见“贺园”的牌匾和四柱三开间的砖雕高门。行至园林内，先是假山奇石映入眼帘，随后流水潺潺，山岚似织，林泉响韵。
贺家的家政在前面给前来赴宴的宾客引路。
“柳先生，齐先生，这边请。”
柳先生和齐先生分别是宏章建筑的柳总和绿帝国贸的齐总，都是帝国商圈里有名有姓的人物。
两位刚行至一座两层的小楼，听见楼上传来声音。
“这照片怎么还挂着？”青年语气不满，像在质问。
回话的人很小心恭敬：“我这就把照片收起来。”
“直接扔了，留着晦气。”
路过的柳先生正要仰头看楼上情况，一张照片从二楼窗户扔了下来，掉在了造景的石头上，柳先生眼尖，一眼就瞧出了那是贺家的全家福，但全家福被撕掉了一个角，上面缺了个人。
而缺的那块残片重量轻，慢悠悠地飘下来，刚好落在了柳先生脚下，他来不及收脚，直接踩了上去，下一秒，立马身体弹开。
贺家人的照片，就算是被撕下来的一个角，他也没胆量踩。脚移开后，照片上被撕下的人终于露出了面貌。
谢庭兰玉，风姿卓绝。
听说贺老有个养子，气度跟样貌都顶顶出众，经常被澜城的贵女名媛挂在嘴边。柳先生没见过贺老的这位养子，不过他料想应该就是照片里被撕下来的这个人。
“柳先生，齐先生。”引路的家政伸手恭请，“这边。”
“有劳。”
柳先生和齐先生一同进了宴客厅。宾客来得差不多了，平日里千金难约的一群贵人今天几乎聚齐了。
柳先生还想着刚才照片的事，小声打探：“老齐，你听说过贺家的那位养子吗？”
“贺兰时？”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齐先生压低声音：“这个名字在贺家是禁忌。”
柳先生凑过去听。
“贺老膝下没有亲子，这位养子原本是最有希望接班的继承人，不曾想——”齐先生掩嘴，“犯事了。”
“犯了什么事？”
“六年前的美人鱼案，他一把火烧了案发现场，还烧死了人。”
柳先生震惊不已。
那是轰动一时的连环杀人案，当时很出名，历时四年，受害人先后出现了四个，全是年轻漂亮的女性，都穿着色彩艳丽的美人鱼礼服，被浸泡在装满化学药剂的鱼缸中，缸底铺了一层颜色各异的玛瑙。
柳先生又想起了被撕下来的那一角照片，一个变态杀人犯，却长着一张清雅贵公子的脸……
罪过，罪过啊。
不到十点，贺家寿宴就结束了。
今日，黎寒商像往常一样，零点后下班。她是深夜电台节目的主持人，这个时间点台里人很少，很安静。
她所在的电台在总台大厦的六楼，从播音室出来，实习编辑主动说：“黎老师，我带你下去吧。”
实习编辑叫宋诗诗，来台里两个月，被分到了黎寒商的节目组。同期的实习生都很羡慕她，因为黎寒商待人和善，说话温柔，专业能力强。
而且——超美！
三庭五眼柳叶眉，像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柔桡轻曼，带着书卷气，会给人淡淡的清冷感，但更多的是春风袭面般的温婉。
唯一令人可惜的是，黎寒商的眼睛看不见，听闻是后天造成的。
“不用了，谢谢。”
音色轻柔干净。
认识黎寒商的人都说她脾气好。她的性子最像从事文物修复工作的舅父，喜欢阅读，学过琴棋书画，识礼通情。
道完谢，黎寒商收拾好包包，拄着导盲杖出了门。台里没有专门的盲道，她手扶着墙，缓慢地走到电梯口，摸索着按键。
手机这时响了，她接起：“喂。”
“下班了吗？”
是好友孟熠。
“在回去的路上。”
孟熠问：“你一个人？”
“嗯，怎么了？”黎寒商虽然看不见，但不喜欢过度依赖他人，接送她的司机不会陪她进出电台，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走这一段路。
孟熠口吻有点严肃：“有点不放心你。”
“不放心什么？”
“我听我爸说，贺兰时出狱了。”
电梯门开了，黎寒商仍站在原地，有些出神。贺这个姓，连同贺家，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了。
当年的美人鱼案轰动一时，贺兰时在第一案发现场放了一把火，他是最大的嫌疑人，大火烧毁了现场，最终因为证据不足，难以定贺兰时连环杀人的罪，但他纵火致使现场另一人重伤，最后身故，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也因为纵火而入狱。
黎寒商是那场大火的证人，算算时间，贺兰时入狱至今才六年，应该是减刑了。
孟熠很担心：“我怕他会来报复你，这段时间你千万小心，尽量不要单独外出。”
“好。”
黎寒商挂掉电话，走进电梯。
下电梯后拐几个弯就是电台门口，黎寒商在门口碰到了深夜节目《梦语夜话》的主持人徐卫和他的电话编辑。
徐卫主动打招呼：“黎老师。”
黎寒商点了点头。
“昨天开到门口来接黎老师的豪车，今天怎么没来？”
徐卫说话阴阳怪气。
上周，他约黎寒商“看”电影，被黎寒商拒绝了。被一个盲女拒绝，伤到了徐卫的自尊心。
黎寒商没有理会，握着盲杖，缓慢地向前探路。
等黎寒商走远一些，徐卫的电话编辑问徐卫：“什么豪车？”
“那车值这个数。”徐卫用手比了个价格，朝着黎寒商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语气很酸，“别看人家眼睛瞎，行情好着呢。”
外面下雪了，也不知道下了多久，夜色下的城市银装素裹，雪铺了厚厚一层，风冷得刺骨。
黎寒商失明之后，就不喜欢下雪天了，因为雪会把盲道覆盖住，让她寸步难行。
电台门口不让外来车辆停留，来接她的司机通常会早到，在对面的露天停车场等她。她需要走一段路，不远，大概三百米。
昨天司机临时有事，孟熠来接她，孟熠不知道电台门口不让停车，被门卫说了，当时徐卫刚好在场，孟熠的车确实是豪车。
去露天停车场的路黎寒商走了无数遍，很熟悉，只是没料到今天会下雪，穿的鞋子不防滑，踩到一处结冰处，她失去重心，身体往后滑倒，慌忙间抓住了一只手，然后她被稳稳扶住。
她看不见手的主人，也看不见那人紧握到有些发青的指尖。
“谢谢。”
黎寒商道完谢后，对方松开了手，驻足在原地，看着黎寒商拄着盲杖前行。
他好似不怕冷，大衣里的黑色衬衫单薄，戴着黑色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单手撑着一把正红色的雨伞。
撑伞的手冷白、纤长、筋骨分明，是观赏性十足、力量感也极强的手。
路灯下，有行人从盲道旁路过，怀揣爱美之心的行人走远后又忍不住回了头，视线从漂亮的手慢慢往上移。
——是贺家照片里被撕下来的那张脸。
“兰时，春时也。”
这是贺兰时名字的出处。
有诗写道：“欢友兰时往，迢迢匿音徽。”
都说人如其名，可贺兰时这样的人，却有一个那么诗情画意的名字。
*****
《梦语夜话》凌晨一点结束，徐卫是节目主持人，最后一个走。为了省停车费，他把车停在了一个没有监控的小巷子里。
巷子口站了个人，后背靠着墙，身旁放了把正红色的伞。香烟夹在他指间，薄薄白烟穿过修长的手指。那烟他没抽，由着烟灰落了一地。
——是出狱没多久的贺兰时。
徐卫路过时看了一眼。
贺兰时没抬头，光的阴影模糊了他脸部的轮廓。
妈的，腿真他妈长。徐卫在心里嫉妒地暗骂。
这个时间点，巷子四周静悄悄，安静得过分。地上都是塑料桶里堆不下的生活垃圾，徐卫踩到了一根生锈的棒球棍，发出刺耳突兀的声响，搞得他被惊了一跳。他是深夜节目的主持人，但总觉得后背有点发凉，像被什么盯住了。
难不成是那腿长的男人听见腹诽了？见鬼，徐卫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到车前，刚按了开锁键，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立马回头。
原本站在巷子口的男人不疾不徐地迈出了脚，薄底、皮鞋，踩过生锈的棒球棍。
棍子滚过地面，阵阵闷响。
“你、你要干什么？”徐卫牙齿打颤。
贺兰时把烟咬在嘴里，俯身捡起棒球棍。
徐卫立刻去拉车门，可手还没来得及够到门把手，小腿被重击，他半身麻痹，单腿跪下，扭过头终于看清了贺兰时的脸。
俊美到失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深夜出没的鬼，有最漂亮的皮囊，最阴毒的心肠。
徐卫手忙脚乱地掏钱包：“我我我把钱都给你……”
可惜，“鬼”不图财。
他掐住徐卫的脖子，拿下咬在嘴里的烟，把滚烫的烟头塞进徐卫嘴里，开口是很好听的一副嗓子：“要讲礼貌，不要随便骂人眼睛瞎。”
徐卫如同尸体一样瘫软在地。
贺兰时像看垃圾一样看了一眼，捡起生锈的棍子。
还没结束呢。
敢骂黎寒商眼睛瞎，怎么也得让这人也瞎一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