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的南门连通的都是不对外开放的区域,有行政区、藏品库区、技术研究区,等等。
地上铺了小石子,两边的绿植郁郁葱葱,国风的建筑一栋连着一栋,黎寒商的目光被一盏盏挂在屋檐上的灯笼吸引住了。
大叔见她视线流连,笑问:“这些灯笼很好看吧?”
“嗯,每一盏都画得很好。”
每一盏灯笼上都画了不一样的画,能看得出来是手工画上去的。
大叔告诉她说:“这是我们刘馆长亲自画的,这上面画的是凉王朝时期,民间最信奉的二十四炁君,是参照文献画的。馆长可宝贝了,都周都要擦一次。”
在道教里,二十四节气对应的神只是二十四炁君。
黎寒商年少的时候读过许多舅父的藏书,历史读物与民间神话是她最感兴趣的。
“馆长是美术出身吗?”
“不是。”大叔说,“馆长以前是修复师,修多了就会画了。”
黎寒商想起了舅父,舅父也是修复师,也会画画。她没有系统的学过美术,但师承舅父,也会一些。
走在前头的大叔把手电筒开到了最强档,四周一下子亮了不少:“前面的灯坏了,还没来得及修,路很黑,当心一点。”
黎寒商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江燕君在馆长办公室,她与刘馆长相谈甚欢,黎寒商过去的时候,二人还在聊。
黎寒商没有上前打扰,打算在外面等。保安大叔怕她一个人无聊,就把她带到了一个只对内不对外开放的展厅。
“你可以在这边逛逛,走的时候关门关灯就可以了。”
“好。”
大叔还要去保安亭守夜,就先走了。
黎寒商没有靠得太近,隔着距离看,发现这个展厅里展示都是一些经过修复后仍留有瑕疵的文物。
她和舅父一样,喜欢历史,也喜欢文物,喜欢还原它们的过程,喜欢它们背后的故事。她最初的大学志愿是做文物修复,但因为练击剑,右手伤到了手腕,不能再长时间用力,也做不了太精细的工作。而修复是绝对不能手抖的,她的手虽然不影响日常生活,但做不了修复师,成了她的一个遗憾。
每一件文物她都看得很仔细,时间过得不知不觉,等她回神已经不早了,正想发个信息问问,江燕君的电话打过来了。
“简简,你还在博物馆吗?”
“嗯,我在展厅。您和刘馆长聊完了吗?”
“我不知道你去了展厅。”江燕君说,“我已经出来了。”
“那您在外面等我一下,我现在出去。”
黎寒商挂了电话,把展厅的灯和门都关好后才离开。外面走廊很亮,不知是谁开的灯,所有照明的灯全都打开了,比刚才大叔带她过来的时候亮堂了许多。
走到那段灯坏了的小路时,黎寒商有点犯难。她恢复视力的时间这么短,就已经不习惯在黑暗里前行了,她现在很怕黑。
她拿出手机照明,只是光线不够亮,走得很慢。后面有声音,是鞋底踩石子的声音,她还未回头,一束明黄色的光铺到了她脚下。她以为是博物馆的其他工作人员,停了下来,想蹭蹭别人的光照,回头时,却发现是贺兰时。
他的手里正提着一盏灯笼。
在博物馆遇到他一点都不意外,这里是他工作的地方。他应该是刚结束工作,衬衫上还有沾染上的颜料。
黎寒商驻足没动。
贺兰时提着灯,已经走到了她的前面,回头:“不走吗?”
黎寒商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
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了大概可以站三个人的距离。
黎寒商不自觉地把呼吸放轻了,贺兰时在她这里是致命程度尚不明确的危险分子。为了减少存在感,她目光尽量不乱看,只盯着灯笼。
可能因为她看灯笼看得太久,一直没有说话的贺兰时开口了:“这上面画的是嬿女。”
嬿女是龙首人身。
“二十四节气里的雨水神。”贺兰时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得轻柔,“凉朝神话经里有记载,嬿女见,万物新。”
他的声音很适合讲故事。
如果是睡前故事,会更加分。
黎寒商短暂地晃了一下神,然后问贺兰时:“哪来的灯笼?”
贺兰时说:“墙上摘的。”
就知道是这样。
黎寒商忍不住回头找了一圈,果然看到某处屋檐上空荡荡的:“我听说这灯笼是你们馆长亲绘,十分珍爱。”
她不禁想,贺兰时“偷”了灯笼会被骂吗?他被骂的场景,她真的想象不出来。
她曾经在一个酒会上,听到过一句关于贺兰时的戏言:他长了一张无论犯了什么错都会被原谅的脸。
“会还回去。”贺兰时这样回答。
可能今晚月色太好了,声音也会被美化吧,黎寒商竟荒唐地觉得贺兰时说话很温柔。
作为曾经的失明人士,她对声音很痴迷,也很挑剔。而贺兰时的声音完全踩在了她的审美上,好听到让她生出了一种可怕的念头,想遮住他的眼睛,不看他的脸,只听他说话。
这个念头太不理智了,黎寒商及时掐断,并不再说话。
他们走到半路,有位很年轻的男士从后面跑着追上来:“老师。”
那位男士急急忙忙的样子,对贺兰时说:“瓷枕的还原颜色有点差异,谭老师问您能不能再过去一趟?”
是贺兰时带的实习生,程南。
“我现在过去。”
前面还有一段路比较黑,贺兰时把灯笼抬高,递给黎寒商。她身体下意识地避开,是一种本能反应。
贺兰时的目光直直地望向她:“为什么怕我?”
这是第三次,之前在九曲红梅的车库、在环山公路,她亦是如此,对他避如蛇蝎。
黎寒商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不该怕你吗?”
之后是久到令人焦躁不安的沉默。
此刻,贺兰时的目光全然落在她身上,连同倾斜的月光一起,像琥珀,像灯笼的光,像一张密密麻麻不透风的网,仿佛有一股无形的、侵略性很强的磁场将她牢牢罩在里面,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并不闪躲,直视贺兰时的目光。
“老师。”
程南催促的声音打破了安静,静止了片刻的风又吹起树叶,地上的光影在晃荡。
贺兰时把灯笼放在地上,然后随程南离开。
黎寒商不再屏息,深吸一口气,再捡起地上的灯笼,没有回头地往外面走。
她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贺兰时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