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谢。”
黎寒商帮忙把酒瓶子捡回托盘,随后起身,特意往走廊边上靠了靠,免得再撞到人。
她走到一处有窗户的地方,四下无人,就把手机开了免提,随意放在窗檐上,展开一张新的便签纸,重新开始折。
等一朵垂丝海棠折完。
她问电话里的人:“三分钟到了,现在考虑清楚了吗?”
其实这个电话拨出的时候,凌渺就考虑清楚了。黎寒商说再给她三分钟,做第二次决定。
“考虑清楚了。”凌渺没有犹豫,“钱我已经收到了。”
梁金灵在网络上走红之后,就雇佣了凌渺。昨天晚上,黎寒商给凌渺付了一年的年薪,是梁金灵开给她的十倍。
凌渺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人不在困境里,要做个好人不难,但如果生存都很艰难,人就容易变得自私,而她允许自己自私。
黎寒商手里拈着纸折的花:“你很聪明,应该不需要我多说。”
凌渺是很聪明,不然上一世也不可能在梁金灵身边待得了那么久。
“我明白。”
手指在花蕊上轻轻点了点,是一朵粉色的垂丝海棠。
黎寒商说:“那合作愉快。”
离她意外失明的时间点还有一个多月,上一世梁金灵的手机里保存了相关的证据,如果蝴蝶效应引起的变动不多的话,那这一世,梁金灵应该会是个突破口。
所以她需要凌渺这个眼线。
挂断电话之前,凌渺说:“谢谢您帮我父亲转院。”
她的父亲从事高空作业,三个月前出了意外,公司无良操作,没给员工买保险。三个月内,她父亲已经动了两次手术,医生说需要终身治疗。
黎寒商给了她考虑时间,但其实也没给,钱和医疗资源都在第一时间就给到位了,结果其实昨天就板上钉钉了。
都说黎寒商的性格极像她已逝的舅父,如同一杯温水,清淡平和,但不尽然,她更像一杯入口温和的酒,穿膛而过之后,也有灼辣滚烫的烈。
黎寒商打完电话就回了包厢。
包厢里多了个人,也是刚到。
有人打趣他:“周总,这个点才来,是不是得罚酒啊?”
周辽。
黎寒商只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地回到她的座位。
周辽大概是刚从某个商业局过来,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只是领带拆了。他倒了三杯酒,全部饮尽,杯子倒扣,修长的手指按在上面:“行了吗?”
打趣他的那位朋友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笑说周总好酒量。
周辽来之前应该已经喝了一轮,眼底有些微红,他坐的位置在黎寒商对面,不需要刻意,他只要抬头,便会看向她。
“这次待多久?”
黎寒商语气平淡:“暂时不回去。”
“工作室呢?”
“会搬过来。”
黎寒商拿了杯饮料。
“寒商。”
周辽本想叫住她,提醒那杯饮料是含酒精的,但还没等他开口,她先提醒了他:“周先生,我们好像没那么熟。”
黎寒商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死前那个晚上,梁金灵势在必得的那句话:“周辽哥哥想要的我都会帮他拿到,我会让他得偿所愿。”
周辽跟梁金灵更熟不是吗?
艾胧国际和金地置业有长久的业务往来,周辽是艾胧国际董事长的继子,周家和黎家这几年往来频繁,周辽、黎寒商,还有梁金灵,年少时便相识,只是黎寒商在苏家生活的时间的更长。严格来说,周辽和梁金灵相处更多,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
周辽没有再说话,一直到散场都沉默着,大家也不觉得奇怪,他一直都是这样,寡言深沉。
*****
九曲红梅是一种茶名,也是地名。
蓝魔都的旁边有家风格古典的茶楼,就叫九曲红梅。茶楼和娱乐场所相邻,中间以连廊相连,共用一个地下车库。现代化和古文化冲撞,茶香混酒香,大俗临大雅,割裂至极,却又鲜明趣味。
这两边的老板都是妙人。
九曲红梅是茶楼,也是梨园,茶楼里有一出非常有名的戏,叫《戏鲛娥》。名角难请,九曲红梅的《戏鲛娥》一年才唱一场,在每年三月三。
今日破例,台上唱起了《戏鲛娥》。
“水里娇娥生,悠悠戏文鳐,素衣玉裙亭亭立,赤足金铜叮叮响。公子划船采莲蓬,遥望目呆空余叹,凌波仙子水中立,浅笑轻蹙似星辰……”
管弦丝竹,唱念做打。
好一出《戏鲛娥》,讲的是一位公子与鲛女的故事。
雅间的包房装修成了三墙围一窗的格局,珠帘被系起,窗前摆放着小叶紫檀木的茶几,陶壶里煮着茶。
品茗听戏。
听说这是贺兰时的喜好。
明槐安特意让外孙帮他牵线搭桥,又花了大价钱请来名角登台,邀请贺兰时过来听戏。听戏只是个由头,明槐安醉翁之意不在戏,他有求于贺兰时。
贺兰时没有进入家族企业,不过大家都明白,这只是暂时的,贺老花那么多心思培养,贺兰时早晚还是要接管大贺家的生意。
但目前,贺兰时是一名文物修复师,古籍修复师承古籍修复大家旺世达,古陶瓷修复师承古陶瓷修复大家张豁,都是业内顶尖大师。贺兰时也不负众望,在文物修复界,青出于蓝。
“兰时啊。”
“您说。”
贺兰时的一只手放于茶桌上,衬衫的袖口稍有富余,露出的皮肤冷白,与墨绿色袖扣形成视觉对比,赏心悦目得很有冲击感。腕骨的骨节分明突出,向下延伸,指关节流畅修长,指甲莹白干净,修剪得很整齐,那是只画师会尤其钟爱的手。
他接过茶壶,给明槐安斟茶,倒了七分满。
水满则溢,茶倒七分,便于拿取,倒茶也是一种处世。明槐安心里不禁赞叹:这大贺家的家教修养当真是好。
明槐安没有一上来就求人,而是先敲敲边鼓:“我听老郑说,他那个双耳瓶是你帮他修复的。”
明槐安是个民间文物收藏家。
贺兰时颔首:“是。”
茶是白毫银针,佐以清泉,煮得汤色牙白,清澈透亮。这都是明槐安的喜好,明明是他相邀,贺兰时仍然如此细致入微。
明槐安品了品这新茶,果然一口下去心旷神怡。他没忘记正事:“老郑是怎么请动你的?”
贺兰时被特聘到澜城博物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接过商业修复了。贺家是儒商世家,贺兰时什么都不缺,能请动他的肯定不是钱。
贺兰时说:“是我欠了郑老一个人情,还他的。”
言辞不矜不伐。
多清贵高洁的一个人,相谈起来简直如沐春风。这么一比,明槐安觉得自己铜臭味实在太重,犹豫再三,还是厚着脸皮开了口。
“我二月份得了件乾朝官窑的瓷瓶,想请你帮个忙。”
要是贺兰时能帮忙修复的话,收藏价值能翻个几番。
明槐安虽老脸臊得慌,但:“你要是忙的话,我也可以等。”
台上唱到公子诓骗鲛人上岸,唱腔十分婉转动情。
“听他声泪语,诉衷肠,许山盟,软心肠。香靥凝羞鲛娥泣,盈盈拂袖上岸来,生风断,莲花摇,情比金坚如何弃……”
一段戏落。
贺兰时才答道:“不忙。”
明槐安立马笑嘻嘻地改口:“世侄。”
世侄都出来了,在场的第三人——牵线人邢凯旋被他外祖父这厚脸皮给无语到了。
“那我这瓷瓶——”
贺兰时不骄不躁地接过话,说的却是另一桩:“我听郑老说,您那有一整套的《典世录》。”
那《典世录》可是私人藏品,明槐安心尖上的宝贝疙瘩,别说借了,看都不给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