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街的路两边有花箱座椅,黎寒商坐着在等贺兰时。
前面过道上,几辆共享单车横七竖八地放着,占了大半个通道。
拿着盲杖的女孩好几次碰到障碍物,好不容易绕过了单车,又被街上店家堆放在外面的货物挡住了路。
黎寒商起身过去。
“你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需要。”女孩拿出自己的手机,用旁白模式,打开朋友发的定位,“可以带我到这个地方吗?”
“可以。”
黎寒商站到女孩的左侧。
她把右胳膊抬出来,保持九十度平行,然后握着女孩的左手,搭放在自己的胳膊上。
女孩抓住后,黎寒商领先半步,走在女孩的侧前方。
“我现在带你过去。”
“好。”
黎寒商先走,女孩可以根据胳膊移动的方向,获得信息跟随前行。
这是给视障者导路的正确方法。
前面左拐。
黎寒商的右手胳膊向左移动,女孩感知到,一起向左拐。
碰到台阶,黎寒商提前半步停下,提醒:“前面有台阶。”
女孩的脚步慢下来。
黎寒商搀住她,带着她下台阶。
这条街上有盲道,但被严重占用,电动车和单车都随意停放。
前面又有电动车。
黎寒商一字型向前走,女孩转换方向跟随着。
女孩年纪很小:“姐姐,你家里是不是也有……”女孩问得很小心,“和我一样人。”
“以前有。”
上一世也算的话。
黎寒商停下来:“到了。”她问女孩,“需要带你进去吗?”
“我在外面等我朋友就可以。”女孩笑起来酒窝很深,“谢谢你啊。”
“不用谢。”
黎寒商把女孩带到了路边有座位的地方,然后才离开,一回头,看到贺兰时就在身后。
他刚刚去给她买红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知道跟在后面多久了。
黎寒商过去:“走吧,我们去吃饭。”
“你以前接触过视障人群吗?”
她带路时,拐弯、避开障碍都有特定的姿势,就好像她接受过相关的学习。
“嗯,接触过。”黎寒商一句带过了,她无法细说。
贺兰时看着她,目光很深,似有话说。
“怎么了?”
不知道。
贺兰时自己也解释不了,无端地心疼,有莫名其妙的直觉,觉得她那么怕黑或许有原因。
他把还热着的红薯放到黎寒商手里:“午饭想吃什么?”
“前面有家餐厅,菌菇汤做得很好。”
他们一起吃了午饭,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继续今天的工作。
下午,黎寒商和新的摄制团队确定了后面要做的项目,这次一起工作的导演是国家御用的公益片导演。
这是黎寒商第二次和宫导合作。
“黎老师,欢迎你加入我的团队。”
黎寒商起身,与宫导握手:“是我的荣幸。”
送完客,黎寒商准备下班,有电话打进来。
“喂。”
对方还在沉默。
黎寒商知道是梁金灵:“说话。”
“周辽哥哥还没醒过来,医生说,他没有求生意识。”
如果不是因为周辽,梁金灵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联系黎寒商。
这通电话,梁金灵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找我做什么?”
“你去见见他吧。”
“我不是医生,你找我没有用。”黎寒商不认为自己重要到能让周辽恢复求生意识。
“我出车祸的时候,车子着火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只有他冲过来。”梁金灵的声音很沙哑,听得出很落寞,“他叫了你的名字,以为车里的人是你。”
梁金灵停顿了一会儿,声音哽咽,却压抑着:“你去见见他,我求求你了。”
这十几年,她戴着面具生活,装乖巧,装温顺,装高贵,装千金,装人上人……
她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求过人。
“我可以出国,你说的我都照做,我求你,救救他……”
*****
周辽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在枫城,在冬天遇到了一个少女,还有一只叫小花的猫。
少女和猫是来救他的。
“我去买药。”她怕他会从楼上跳下去,于是跟他约定,“你别走,在这里等我十分钟可以吗?”
十分钟后,她回来,消防员也来了。
她捡到了他的遗书。
“你的名字很好听。”
颜从愉。
这是母亲给他取的名字。
少女把遗书从高高的楼顶扔下去,让它被风吹走,她说:“马上就要春天了,到了春天就会好了。”
那天他没有死。
……
后来,周辽熬过了很多个冬天。
他长大了,母亲也等不及了。
“小愉,你去娶她吧,这样她就能顺利继承股份了。”
等他娶了她,母亲就会让他杀了她。让他作为配偶,去继承她的东西。
他太了解母亲了。
“母亲,我有自己的计划。”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敷衍我。”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拿下金地置业。”
那几年,母亲经常发疯,他身上经常有伤痕,外面的人都传,他有特殊的癖好。
他身边的女人不停地换,来来去去,就像换家里的花瓶。
……
黎寒商失明后,被迫放弃了摄影,去了电台。
周辽见过很多次,她因为撞到人、撞到东西而道歉、受伤。
“对不起。”
她又撞到人了。
确切地说,是别人又撞到她了。电台外面的露天停车场附近没有盲道,总是有走路不带眼睛的人。
周辽下车,去敲了保安亭的门。
“你是?”
他递上名片。
“车库能否铺一条盲道?钱我来出。”
保安姓齐,对他千恩万谢,说他是好人。
后来,车库里面和外面都铺了盲道。
后来,他的车总开进那个车库,在深夜,在没有人监控他的时候。
……
“周总。”
是黎寒商司机,金先生
他给黎寒商开车之前,是周辽合作伙伴的司机。
金先生开着车窗寒暄:“真巧啊,又在这里遇到了。”
周辽没接话,眼镜遮挡住了眼中的情绪,他指尖夹着一根烟,已经快要燃尽。
“您来这边是?”
他随口敷衍:“醒酒。”
又来醒酒啊。
金先生在这遇到过周辽几次了,次次他都说醒酒。
金先生电话响了,是黎小姐下班了。
“黎小姐,您出来了。”金先生说,“我现在把车开出去。”
黎小姐虽然看不见,但生活很独立,为了减少绕路,通常自己从盲道步行到停车场的出口。
“周总,我去接我老板了。”金先生把车开出了车库。
周辽下了车,绕到另一边出口。
保安老齐看到他,过来打招呼:“您来了。”
他往另一边出口看了一眼,没逗留,只看一眼,然后转身回到车上,重新点了根烟。
司机请示:“我送您去回去?”
“再等会儿。”
周辽并不知道,他离开之后,黎寒商专门去问了保安老齐。
“齐叔,刚刚带我过来的人您认识吗?”
“你说周总吗?”
“哪位周总?”
“艾胧国际的周总。”老齐说,“车库的盲人通道就是周总出钱铺的。”
……
二月的某一天,周黎两家聚会。
散席后,周辽送黎寒商回去。
“周辽。”
“嗯。”
他跟黎寒商私下来往很少,这是他们少有的独处时间。
“你要不要跟我接触试试?”黎寒商看不到,所以眼睛看的也不是他,她说,“我到了年纪,想考虑婚姻。”
不可以答应。
母亲不会放过她,远离她,对她才是最安全的。
可是……
可是他的月亮主动奔他而来了。
周辽无法抗拒:“好,我们试试。”
……
天气越来越暖了,三月的某一天。
黎寒商第一次主动抓住了周辽手臂的袖子:“周辽,我们接触也有一段时间了,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看着她,因为她看不到,所以他可以贪心地、肆无忌惮地看她。
“你很好。”
很好很好。
好到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在窃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觉得你也不错,我们要不要结婚?”
已经春天了,那年在枫城,她说过,到了春天就会好。
“好。”
……
他们的婚礼定了,定在了四月二十六,周辽亲自找大师看的日子,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婚礼的前一晚。
“周总,赵齐和梁金灵已经动手了。”
这是周辽自己培植的势力,母亲裴兆榕并不知道。
“证据到手了吗?”
“已经到手了。”电话那边的人不确定地再次请示周辽,“您真的要这么做吗?如果把证据交出去,您的母亲也会被调查。”
“我们领过证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
周辽挂断电话,去给猫咪喂食。
黎寒商喜欢猫,但她因为看不见,养不了猫。他对猫过敏,却还是忍不住养了一只黑猫。
他给黑猫取名叫小花。
明天就是婚礼了,他觉得很不真实。
“小花,这是不是在梦里?”
“喵。”
他没有管会不会起疹子,摸摸黑猫的头:“我在做梦对吗?”
“喵。”
“那就不要醒,永远都不要醒。”
……
四月二十六号。
周辽没有提前去游艇上,虽然全部计划好了,但他仍觉得不安,还是早早来了黎家。
黎家的保姆看到他很意外:“周先生,您怎么来了?”
新郎新娘不是婚前不能见吗?
“她起了吗?”
周辽径直往楼上走,电话却忽然响了,铃声很急,他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心脏剧烈地跳动。
他接了电话。
“周总,黎小姐她……出事了。”
……
黎寒商死了,死在了车祸的大火里,警方说,是意外,车里还有一个人,身份目前还没确认。
他们都很欣喜。
母亲裴兆榕甚至开了红酒庆祝:“原来这么多人想要她死,这是他们黎家的报应。”
赵齐说:“是别人替我们动了手,周总,这是最好的结果。”
继父周平清安慰他:“都尘埃落定了,以后就放下吧。”
最后是梁金灵,她说:“周辽哥哥,恭喜你,终于报仇了,终于得偿所愿了。”
得偿所愿?
是的,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得偿所愿了。
他回到自己的家里,家里处处贴红喜,每一张都是自己贴的。
他把猫笼打开,赶走它:“小花,你走吧,以后不能养你了。”
“喵。”
小花不肯走。
“我要去找她了。”
……
四月二十八号。
周辽一个人去了枫城,在他第一次遇到黎寒商的地方,在春天,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熬过了冬天,但已经不再期待春天了。
死前弥留之际,他又看到了抱着小花猫的少女,她让他等她十分钟,但这次,他没有等她,从楼顶跳了下去。
……
“颜从愉。”
谁在叫他?
这个名字在父亲去世之后,就很少有人喊了。
“颜从愉。”
周辽睁开了眼睛。
是梦吗?又看到她了。
“活下去吧。”
黎寒商俯身。
像月亮从天上掉下来,带着光,带着暖意。
她说:“马上就要春天了,到了春天就会好了。”
周辽本能地伸手,在碰到黎寒商之前,又小心地收回去。
“春天会好吗?”
“会的。”黎寒商说,“所以,你再等一等。”
“好。”
再熬一熬,周辽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