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已被围困整整四十日。
烈日炙烤之下,城墙上的魏军士兵一个个面容憔悴、步伐沉重。原本巍峨高耸的城门,如今仿佛一副残破铠甲,静静守着这座被孤立的孤城。
曹仁站在城楼上,望着外头吴军旗帜飘扬、军容严整,心中如火焚烧。他的脸瘦了许多,眼眶泛黑,却依旧一身铠甲,挺直腰背,眉间尽是怒意与疲惫交织的杀气。
忽然,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奔上城楼,扑通一声跪下,高声道:“将军!探子来报,吴军北营……传出疫病,数百士兵腹痛不止,连程普将军也病倒了!”
曹仁一听,眼神一凛,起初只是轻轻一挑眉头,随即露出一丝近乎狂喜的笑容。他猛地一拍城墙石栏,沉声道:
“果真?他们出事了?!”
亲兵点头:“属下多方打听,此事属实,如今吴军北营空虚……将军,我们若是此时突围,必能撕开一线生机!”
曹仁脸上终于浮现出多日来难得一见的神采。他目光如鹰,咬牙低语:
“周瑜啊周瑜,你布下天罗地网,想困死我曹仁。可你料不到,你自己北营却先出了问题……如今,正是你最虚之时!我要破你的困,撕你的网,让你知我曹仁不是任人宰割之人!”
他顿了顿,忽然回身,“传我军各营将领,今晚三更,全军准备突围!”
说罢,他转身大步下城楼,命令传至城中各营,魏军战鼓声骤响。残兵败将虽久困于城,士气低迷,但听闻今晚要破城而出,且将军亲自督战,号称“杀出重围”,仍燃起一丝破釜沉舟之志。
夜色渐深,江陵城内悄然集结兵马。
破晓时分,正当晨光初起、远山未明之际,曹仁率军缓缓打开江陵北门。铁骑开路,步卒随后,城楼上传来沉重的开门轧响,仿佛一道沉寂的号角——魏军突围之战,即将打响。
而此时,周瑜营帐内只留一盏清灯,映照着帐中那张清俊的面容。
周瑜靠坐在软榻之上,手持一本兵书,窗外虫鸣阵阵,远处吴军营地的火把如星辰般点点延伸,直抵天边。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破夜色。
“报——!”帐外传来一名亲兵的急呼。
周瑜立刻抬头,声音冷静:“何事?”
亲兵跪地而报,语气中带着掩不住的紧张与激动:“都督!江陵城门方向,火光冲天,探子来报——曹仁带兵破城,向南突袭而来!”
周瑜闻言,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透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
“来了啊……终于来了。”
说罢,周瑜神色一凛,猛然起身,毫不迟疑地走向一旁悬挂整齐的战甲与战袍。
“来人,备战铠!”
几名亲兵迅速应声而动,将银白色鳞甲与那件象征东吴都督身份的赤红战袍一一呈上。夜风微起,帐外火光闪动,映得那铠甲如雪、战袍似焰,仿佛早已等候在此,只待主将整装再临沙场。
周瑜抬手,将战袍缓缓展开,那红色如火焰燃烧,沉稳中透着威势。他目光深沉,指尖轻轻拂过战袍的领口,像是拂过一份沉甸的责任,也像是在回应某人寄托的思念。
“夫人……”他在心中轻唤了一声,随后低低地一笑,眼中却尽是清明坚定。
他利落地披上战袍,又由亲兵协助一件件穿戴起铠甲,动作干脆,毫不拖沓。
一旁副将正欲劝说:“都督,是否让末将前去指挥——”
“无需多言。”周瑜一边束好护腕,一边道,“此战非同小可,正是定江陵之机,本都督亲自坐镇,才能稳军心,鼓锐气。”
说罢,他顺手取起案上的羽扇,折扇轻摇,长发高束,神色肃然。他走出营帐,夜色中一袭银甲红袍格外耀目,仿若一盏不灭的战火,在黑暗中引领着东吴的锋芒。
“传令下去!”他声如洪钟,“各军依照事前部署行事,切不可乱阵!前锋立即整队,左右两翼随后接应!记住:围而不打,困而不攻,是为策;可今夜破敌,——此为势!”
“末将遵令!”众将领齐声高呼,杀意腾腾。
周瑜登上高处,眺望远方江陵方向火光隐现,眼中闪过一道冷芒。他轻摇羽扇,自信一笑:“终于等到你了,曹仁。”
江陵城门缓缓开启,铁蹄碾压尘土,长戈寒光闪烁。曹仁披挂上阵,骑在一匹黑鬃高头骏马上,率领千余悍卒自北门杀出,一路冲向吴军北营。
可他万万没想到,等待他的并非空虚营地,而是一整片早已列阵完毕的吴军兵马。
“杀——!!!”
战鼓轰鸣如雷,吴军从四面八方突围而出,正面乃是周瑜亲自率领的中军大队,早已等候多时。
战阵之中,周瑜一身银甲红袍,立于高台,手执折扇,面不改色。他望着前方曹军冲锋,轻摇折扇,声如洪钟:“众将听令!以弓骑兵为锋,掘阵破敌!左翼徐盛、丁奉,斜插断其退路!右翼朱然,堵其锋锐!”
“遵令——!”
战马嘶鸣,兵戈怒号,吴军如潮涌而上,瞬间与魏军激战成一团。
战况胶着,魏军虽悍勇,但长期围困之下兵疲粮尽,早已士气全无。面对吴军生龙活虎的攻势,阵脚渐乱,退意初显。
周瑜端坐于战马之上,亲临前线指挥,羽扇轻摇,气度从容。四野喊杀震耳,飞箭如雨。
吴军士气大振,只听见周瑜的喊声震天:
“本都督在此!杀!!”
眼见魏军阵型大乱,周瑜高声下令:“左翼压上!右翼包抄!中央军稳步推进,逼其退入城内——成败在此一战!”
数万东吴将士呼啸冲锋,潮水般涌向已经乱作一团的魏军。
眼见兵败如山倒,曹仁怒吼:“给我顶住——射箭手,放箭,目标……那银甲红袍者!”
此时,一名潜伏在城头暗处的魏军弓箭手,悄然瞄准战场上最显眼的身影——那一骑银甲红袍,羽扇执手,居高临下的周瑜。那是一方都督与主帅的标志,他屏住呼吸,弯弓搭箭,寒光一闪。
“嗖——!”
利箭破风而出,直奔周瑜右肋。
“都督小心——!”
身旁亲卫尚未来得及挡下,那支箭已如毒蛇般狠狠刺入周瑜的右肋!
“噗!”
一声闷哼,周瑜身形一晃,嘴角涌出一口鲜血,洒落在银甲与红袍之间。他皱眉咬牙,面色苍白,却死死抓住马鞍,没有倒下。
“都督!!”副将们惊呼,欲上前搀扶。
周瑜却一摆手,强忍剧痛,冷声道:“本都督无碍!传我令——按原计划推进!谁敢乱军心者,军法处置!”
他强撑着坐直身子,右手捂住伤口,左手仍执羽扇,缓缓举起,指挥若定。哪怕鲜血染红了银甲,也丝毫不减他身上那股镇军压敌的气场。
“稳住阵型!继续压迫!逼其回撤!”
吴军见都督受伤仍坚守前线,士气大振,杀声更盛,如怒潮卷浪,直逼曹仁军前。
曹仁站在远处高坡,看见周瑜中箭仍旧指挥如常,眼中露出震惊与不甘,最终一挥手,大喊:“退!全军退回城中!”
魏军如潮水退却,弃甲曳兵,一路败逃。
直至亲眼看见曹仁和魏军退入城门,战鼓沉寂,周瑜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血水顺着指缝滑落,汗水与血混在一起,他缓缓低下头,声音低不可闻:
“江陵……暂安矣……”
说罢,他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晃,从马背上坠下,亲兵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
“快!传军医——都督伤重——!”
夜色浓重,营帐之内烛火跳动,昏黄不定。
“快!小心些!”
几名亲信将士合力将周瑜抬入营帐,他银白铠甲已被血水浸透,赤红战袍紧紧贴在身上,血色与布料交织一片,鲜红刺眼。
周瑜的脸色惨白如纸,双唇泛青,额头冷汗淋漓,早已失去意识。亲兵们神情惊恐,却不敢多言,只小心翼翼将他安置在榻上。
“军医呢!军医还没到吗?!”副将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
“在这!来了!”军医背着药箱一路奔进营帐,脸色一变,连忙卸下药箱跪在榻前,手指搭在周瑜的手腕脉搏处,指尖轻颤。
“快,把战甲解了!”军医喊道。
几名副将和亲兵立刻上前,合力解开周瑜身上已被血黏住的甲胄,解开一寸,就带出大片殷红,撕扯间,周瑜眉头紧蹙,喉中低哼一声,脸上更是苍白得仿佛没有一丝血色。
战甲被褪下,军医仔细查看右肋处的箭伤,脸色顿时变得凝重。
只见那支利箭深入体内足有三寸,箭身上的羽尾断裂,血肉模糊,伤口周边已开始发黑,显然箭尖带有铁锈或毒素。
“伤口太深,箭头嵌入肋骨之中……此箭怕是浸了毒。再晚一刻,伤口腐烂,神仙难救!”军医语气急促,额上汗珠滚落。
“必须立刻将箭拔出!快烧水、备酒、针线、止血草、清毒药!”军医连声吩咐。
副将一听脸色骤变,眼神一颤,声音发紧:“都督……他伤得如此严重?”
军医不敢隐瞒,低声道:“箭伤太深,箭头嵌入骨缝……”
副将闻言,心中一震,猛地转身大喝一声:“来人!快传信江东!告诉孙将军与周夫人——都督中箭,伤势危急!”
“是!”
副将顾不得礼数,直接在营中书写急信,用最快速度封好,交给亲信骑兵:“你立刻启程,不计代价,三日之内必须将信送达!”
“属下领命!”
与此同时,帐中传来军医焦急喊声:“稳住都督身体——快压住!我现在拔箭!”
几名士兵紧紧按住周瑜双肩与大腿,军医深吸一口气,手指已浸酒消毒,将止血草咬在嘴里,一手钳住箭尾,一手缓缓探入伤口……
帐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准备好了!”军医低喝一声,猛然发力,将那支带有倒钩的毒箭一点点拔出!
剧痛如火山爆发,在刹那间沿着周瑜的脊骨直冲脑顶!
“啊——!!”
周瑜猛地睁眼,眼中血丝翻涌,瞳孔猛然收缩,像是一头被利刃刺中的猛虎。他整个人猛然从榻上挺起,背脊弓成弓弦,额上青筋暴起,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汗水像雨一般自鬓角滚落,嘴角更因剧烈抽搐渗出鲜血。
“都督!”副将惊喊一声,立马冲上前死死按住他的肩膀。
“都督!不可动!伤口……还在出血!!”
周瑜咬着牙,声音嘶哑却依旧清晰。他的指尖发抖,整个人像一只刚从地狱挣扎回来的鹰,眼中满是血与恨,混着无法遏制的顽强与痛楚。
军医将箭头完全拔出之际,只听“嗤”地一声,带出的不止血,还有一块细碎的骨片。
周瑜剧烈颤抖了一下,嘴角一阵抽搐,突然“哇”地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洒满榻边。
“快!止血!止血!!”军医大喊。
可就在众人手忙脚乱之时,周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再度缓缓闭上,仿佛再也撑不住那痛楚与剧毒的侵蚀。
“都督?都督——!”
副将摇着他的肩膀,惊恐无措。
床边,那红色战袍仍在微微颤动,那是周瑜身为统帅、身为夫君、身为江东脊梁的信念所在。
他咬着牙从战场回归,又咬着牙挺过拔箭一刻。
可他终究是血肉之躯。
他,在昏迷前最后一瞬,唇角似乎动了动,无声吐出一个字眼:
“夫……”
然后,彻底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