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清晨,薄雾未散,淡淡的阳光透过朱红色窗棂斜斜洒入孙府。
屋内,孙策已然换好朝服。他走到床前,低头轻轻在韶儿软软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又俯身在大乔额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床榻上母子睡颜安然,让他一瞬间有些不舍离开,但还是收拾好情绪,悄声推门而出。
门“吱呀”一声轻响,本是寻常,但他刚迈出一步,眼前却是一地跪着的侍卫,黑压压跪满了长廊,个个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守了一整夜。
孙策眉头一皱,神情瞬间冷了几分。他的眼神迅速扫过这些人,语气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危险的寒意:“何事?”
带头的一名亲卫额上已有冷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低声道:“属下……属下失职。昨夜……孙小姐带着周夫人,偷偷离开了江东……”
这一句话,像一滴墨落入清水,但孙策的眉眼没有明显起伏,却有一瞬间的沉静,仿佛整个天地都静止了。
他缓缓看着他们,没有发怒,也没有惊讶,只是沉默地注视良久。许久,他才幽幽吐出一句话:“果然。”
那语气,竟不像是惊惧或恼怒,更像是……早有预料。
良久,他才抬起眼,淡淡吩咐道:“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他语调虽平,却透着不容质疑的威严,“再派一批人马,悄悄追去江陵附近,暗中保护,切记不可打草惊蛇。若她们出了事——”
他停顿了一下,字字如霜:“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那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说出来的。众人一听,浑身发寒,立刻俯身高喊:“属下领命!”随即匆匆退下,消失在清晨薄雾中。
孙策独自站在门前,身形挺拔,眼神深沉。他仰头望了望天,晨光落在他英挺的脸上,却不见一丝喜色。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整个府邸说话:
“果然是拦不住的……”
他轻轻一笑,笑意中却藏着一丝无奈与疼惜,“她们,都是极任性的女子……”
那笑容一闪即逝,转而是浓重的担忧与隐忍的爱。
他看了一眼房门方向,想到大乔和韶儿仍安睡其中,便将所有情绪深埋心底,像往常一样整了整朝服,迈步离去,背影如山,沉稳有力。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早已随着那辆马车,踏上了前往江陵的方向。
清晨的江陵军营,天色尚未大亮,晨雾悄然笼罩整个营地,帐篷间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与熬药残留的药气。营地一片寂静,只偶有几声远处换岗的脚步声传来。
阿吉轻手轻脚掀开营帐门帘,探头望进去,只见主帐内依旧灯火未熄,微光中,小乔静静坐在床榻旁,仍旧是一身素衣,鬓边微乱,眼下是一片淡青色的倦意。她的手握着周瑜的手,一夜未放。
阿吉心头一酸,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步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份简朴的饭食,轻声说道:
“夫人……您已经几日未曾合眼,也没好好吃饭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他低头打开手中食盒,露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还有几碟简单的小菜——腌萝卜、豆干、咸菜干,还有一碗蒸蛋。
“军营里的饭菜虽然不如府里的,但这白粥煮得很细,我今早可是喝了两碗呢!”阿吉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语气轻快地说道,“吃完这顿,夫人精神才跟得上照顾都督啊。”
小乔转过头,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粥碗上,眉眼间浮现出一丝温柔。她的唇边轻轻扬起一抹笑意,虽然疲惫,却依旧坚定:“好,阿吉……我……想吃点甜的。”
阿吉眨了眨眼,有些没听懂:“甜的?”
小乔点点头,柔声说:“能不能给我……再加些白糖在粥里?”
“哎哎!好!我这就去!”阿吉一听,像是抓到希望一样,转身小跑出了营帐,背影急匆匆,带着一股孩子般的纯真和欣喜。
小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转头,又望向榻上的周瑜。
“公瑾……”她低声呢喃,唇角轻轻一颤,“你看,我听你的……我会好好吃饭,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要快点醒来。”
她俯身,额头轻轻贴在周瑜冰凉的手背上,闭着眼轻声数着:“第七日……今天是你昏迷的第七日了。”
七日了,整整七日,周瑜一直没有睁开眼。他就像一尊沉睡的石像,英俊的面庞失了血色,瘦得近乎脱形,却依旧俊美。
小乔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连帐中亲卫和军医都看得心惊不已,却谁也不敢劝,只能默默递上药汤与热水,看着她这样熬着。
不多时,阿吉气喘吁吁回来了,手中小心捧着一包白糖,身后还跟着军医。
阿吉跑到她身边:“夫人!糖我放进去了,搅匀了的,热乎着呢!”
小乔轻轻点头,接过粥碗,放在一旁。
军医则走到床边,拿出铜制药箱,照例先为周瑜把脉。他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按在周瑜腕上良久,神情沉静中透出复杂。
“都督的高热终于退了。”他缓缓说道,“但脉象仍旧虚弱得很,如风中残烛,命脉尚在,却依旧难醒。”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药箱中的笔墨,开始写方子,“我会在药方里再加几味固本培元的药材,尝试以药养气。”
军医写着,沉默了许久,可过了一会儿,他目光从药纸上移开,缓缓看向小乔,语气放得很低:“夫人,其实……有一种法子……或许能让都督苏醒……”
“但这法子……太过残忍,老朽不敢擅自用。”
小乔神情一紧,直视他:“但说无妨。”
军医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方才轻声道:“若夫人想唤醒都督的意识,就必须让他的心神在沉睡中强烈震荡——情绪、感官……甚至是痛楚。曾有前例,是用针刺入病者掌心或脚底,以剧痛唤醒神志。”
说到这,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可……这种方法太过残忍。若都督魂魄未归,身体尚虚,骤然受痛,反而可能……反噬命根,元气大损。”
帐中陷入一片死寂。
阿吉低头不语,连呼吸也变得轻轻的。
小乔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复杂,眼中却逐渐浮出一抹坚决。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道。
她垂下眼帘,转头看向床榻上的周瑜。
他依旧沉睡着,眉头紧锁,唇色发白,呼吸轻微到几不可闻。那曾在万军之中策马高呼、英姿勃发的身躯,如今却如风中残叶,瘦弱得几乎不成样子。小乔轻轻将那被棉被压住的手拉出来,紧紧握在掌心。
她的手指轻轻描摹他冰冷的掌纹,目光温柔又痛苦地凝视着他的脸。
“公瑾……”她低声唤着,声音轻如呢喃。
“对不起……”她的声音渐渐哽咽,手渐渐颤抖,然后低头,轻轻吻在周瑜的手背上,那一吻柔软却坚定,仿佛在向命运下誓——无论如何,她都要把他从黑暗中拉回来。
她轻轻抚上周瑜的脸,感受他脸颊下那几乎被削去的骨线,像是在摸一块冷玉,一块她日日夜夜思念、如今却只能依靠回忆取暖的温柔石像。
小乔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在心中做出了那个令她痛苦却不得不做的决定。
她睁开眼,看着军医,声音虽轻却清晰而坚定:
“你去……备针吧。”
这一句话,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划过她的心头。
军医听后,猛地抬头,随即拱手俯身,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是!周夫人!”
他迅速起身离去,留下帐内寂静如夜。
小乔站起身来,轻轻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眼底乌青,唇色微白,却在眼神中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坚决与锋利。
她慢慢回头,走回床榻边,轻声道:
“公瑾……请原谅我,我别无他法。此法若成,你怎么骂我都好,若不成,那我便随你一同去了......放心,你......不会孤单。”
她紧紧握住周瑜的手,那力道几乎要嵌进骨血里去。
——为了唤醒他,她,愿赌一切。
不一会儿,军医快步回到了营帐。他怀中抱着药箱,另一手紧紧提着一卷裹布包着的针线包。阳光映在那包针上,如同鬼火闪动。
“周夫人,”军医低声道,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仿佛即将展开一场生死较量。
他在榻边跪下,缓缓摊开针线包,布帛一卷一卷解开,最后铺平在矮桌上。那针线包内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二三十根银针,粗细不一,长短各异,寒光森然,灯火一照,寒芒闪动,宛若蛇鳞轻颤,又像一排锋利的冰刃直刺人心。
空气骤然沉重起来。
阿吉站在帐边,看着那包针的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不禁后退一步,双腿都有些发软:“夫人……这……真的要……”
小乔转过头看他,神色虽柔,却无比坚定:“阿吉,你先出去吧,这里有我。”
阿吉咬咬牙,看着小乔那双已然疲惫却亮着火光的眼,终于点了点头,低头退了出去。
营帐的大门被帘子放下,只剩下一丝幽暗微光,只剩下三人。
军医叹息一声,从包中取出一根最细的银针。那针通体如丝,顶端锋利细长,似能穿透皮肉直达骨髓。针尖映着灯火微微发亮,细长得仿佛不存在,却又尖锐得令人毛骨悚然。
“夫人,我……开始了。”军医低声说道,手指已经略显颤抖。
小乔点点头,轻轻松开了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嗯。”
军医屏息凝神,轻轻拿起周瑜左手的大拇指。
那手瘦削苍白,骨节分明,冰凉无温。他微微一顿,将银针缓缓对准穴位,深吸一口气,猛然刺入!
周瑜的指节轻微抽搐了一下,眉头却未动分毫。
小乔瞳孔一震,死死盯着周瑜的脸色,没有一丝变化。
军医又不敢停留,迅速取出第二根银针,这根较粗,长度也长了一指。他拿起周瑜的食指,对准第二穴位,咬牙狠狠刺下!
这一次,周瑜的整只手掌开始微微颤抖,指甲边缘隐隐泛青,血线从指缝渗出,顺着掌心蜿蜒滑落,在雪白的被褥上晕开一朵猩红的印记,如殷红花开。
小乔咬着唇,喉咙哽住,身子却一动不动,目光钉死在周瑜的面容之上。
军医第三次取针,这次是最长的一根,几乎有一指长。他举起周瑜的中指,此时周瑜手臂上的青筋已如虬枝鼓起,一触即破。
银针缓缓扎入。
“嗯——”
周瑜终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整只左手猛地收紧,手臂不自觉地一阵痉挛。
小乔眼眶湿润,她扑过来死死按住他左手,声音急切而颤抖:“继续!”
军医心头一震,立即取出第四根针,毫不迟疑地对准周瑜无名指的穴位,迅速扎入!
榻上的周瑜猛地一颤,整张脸剧烈扭曲,眉头紧皱如锁,额角沁出一层冷汗,嘴唇也在微微颤动。
那种痛苦是深入骨髓的,仿佛在极深的梦魇中挣扎不出。
正当军医取出第五根银针,已经靠近周瑜的小指时,忽然——
“呃啊——!”
榻上的周瑜猛然一震,双眼猛地睁开!
他瞳孔惊惧地扩大,眼白中布满骇人的红血丝,仿佛从无尽深渊挣扎归来的亡灵。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用尽全身力气去汲取生命中每一口空气。
他的左手已血迹斑斑,手指颤抖不止,犹如被电击一般微微抽搐着。而那被包扎的右肋传来撕裂般的痛意,使他控制不住地闷哼一声,全身肌肉都绷紧,额头上立刻渗出细密冷汗。
军医震惊之余,随即激动地喊出声来:“成了!都督醒了!”
他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周瑜便条件反射地转过头,眼神迟钝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可就在这一刻——
他的眼瞳倏然放大,整个人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震在当场。
他望向她。
那个他在梦里无数次呼唤的身影,此刻,就站在自己身旁,泣不成声。
小乔……他的夫人……
她披散着秀发,素颜无华,眼泪一点一滴滑落,抽泣到说不成话,眉眼间满是委屈与担忧,还有无法遮掩的深深自责。
“我……”周瑜喉头干涩,声音虚弱得近乎破碎,“我……死了吗……”
小乔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趴伏到他腿上,失控地痛哭出声。
她的哭声压抑而破碎,一下又一下地撕扯着周瑜的心。
周瑜虚弱地侧过头,看着她伏在自己膝上的身影,眼眶也不自觉地泛红。那一刻,疼的不是伤口,而是心口。
军医此时正紧张而熟练地为他一根一根地取下指间的银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生怕打扰这对久别重逢的夫妻。
周瑜强撑着自己抬起了右手,手掌缓慢但坚定地放在小乔的后脑,掌心轻轻贴着她的发丝,轻抚着她的后颈,指腹一寸寸地传来熟悉的温热触感。
那一刻,周瑜终于真正意识到,他还活着。
他从鬼门关回来了,在最深的黑暗中,是她的声音、她的泪、她的吻,把他一点点拉了回来。
军医悄然放下最后一根针,仿佛不敢打扰,声音放得极轻,低声说道:“都督终于醒了……已经整整七天了啊……”
话音落下,他便知趣地将银针收入针包,轻声说道:“周夫人,都督需调养,我……我这就去熬些补身子的药。”
他拱手行礼,动作轻得仿佛不敢踏动地面一粒尘土,提着药箱悄然退下。
营帐中,余下的只是他们两人。
周瑜慢慢转头看着她,声音依旧虚弱却异常温柔:“夫人……”
小乔听见那熟悉而虚弱的声音,缓缓抬起头,眼前,是他——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夫君。
他正睁着眼睛望向她,目光带着恍惚与怜惜。
小乔忽然身子一震,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猛地扑上前去,抬手抚上周瑜的面颊,毫无迟疑地吻在了他的额头上。
那一吻,轻轻地、带着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惊扰了方才从鬼门关挣扎归来的他。
紧接着,她又缓缓吻在他的鼻尖,动作温柔却带着近乎执拗的坚定。最后,她颤抖着吻上他的唇——那个曾千百次出现在她梦里、此刻却凉得令人心颤的嘴唇。
这一吻,长而深,带着压抑太久的思念,带着胸腔里快要溢出来的恐惧与悔恨,仿佛她要将所有的情绪,都传递给他。
她的眼泪,早已在这一吻中悄然滑落,滴在他的脸上,融进他苍白的肌肤里。
良久,小乔才慢慢松开他,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声音哽咽而混乱:
“公瑾……对不起……对不起……我早该拦住你……不该让你来江陵……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她的声音像是破碎的瓷器,压抑又凄楚。
“你一定……一定很痛吧……你的伤……?”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袖子擦泪,可泪水却根本擦不尽,顺着她的睫毛一滴滴往下坠落。
“我求求你……别再吓我了……”
周瑜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哭泣,心如刀绞。他抬起那只还能动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拂过她濡湿的泪痕,嗓音极低,却带着心疼:
“夫人……你怎么来了……你从江东……一路到江陵?”
他喉头微动,眼里涌起浓烈的心疼与悔意。
“你一定担心坏了吧……你为了来找我,一路上……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吧……”
周瑜说着,眼角竟也滑落一滴泪水。
“夫人……”他看着她那张哭红了的脸,心痛到无以复加,“你怎么可以……这样不顾自己……”
他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想将她抱进怀里,却因虚弱而只勉强抬起半寸。
“我……我不敢想象……你是怎么风尘仆仆,从江东......跑到这刀光剑影的军营里……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苦……多危险……”
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是从肺腑里一点点撕扯出来。
“你该待在府中……那里很安全……”
“我让人送你回……”
话还未说完,小乔猛地摇头,声音嘶哑而恳切,眼神却无比坚定:
“不!”
她忽然扑倒在榻边,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公瑾,我不走!我不怕苦!我求求你……求求你......别再和我分开了……求求你......别让我走。”
她的声音颤抖,像是一个受惊的孩子,却又是如此用力:
“你若这次没有醒来……我也会跟着你一起死在江陵……我宁可陪你一起埋骨战场,也不要独自活着,日日夜夜受尽煎熬……”
“求你了……不要再让我走了……我只想守在你身边,只想陪着你……就算是受苦、是受罪、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一起。”
周瑜闭了闭眼,泪水潸然滑落。
他强撑着坐起身来几分,用尽全身气力,将那只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将她的额头靠在自己胸前。
他心疼到极致,低声安慰她:
“夫人……别怕……我不会死……我发誓……我会好好活下去……”
“我怎能舍得留你一个人在这世间……”
他虚弱,却无比坚定地重复:
“我不会死……不会死的……”
“夫人……我……很想你……”
声音低哑却温柔,字字落在小乔心头。
小乔眼圈一红,将周瑜的手握得更紧,声音柔软却无比坚定:“别怕……以后你和我,再也不会分开了。公瑾,永远也不会了。”
周瑜望着她,眼神里像是溢满了浓浓的爱意与依赖。
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忽然皱紧眉头,一阵剧烈的痛意从右肋猛地袭来,像刀刃一样割裂着他的神经。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一颤,冷汗顺着鬓角滑下。
小乔顿时惊慌地抬头:“公瑾?”
周瑜的喉头滚动了几下,缓了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昏睡时,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那梦......特别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