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携着彻骨的凉意,终于带走了江东最后一丝暖色。
时值十一月初五。
周府。
庭院内的梧桐叶已落尽,光秃的枝丫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描摹的水墨笔锋。
几株残菊在廊下勉强支撑着金黄,花瓣边缘已现出憔悴的焦褐色。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湿润和草木枯萎后清冽的气息,宣告着深秋的彻底落幕,初冬正悄然叩门。
绣房内,却是一派隔绝了外间寒意的暖融。
银丝炭在兽耳铜炉里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散发出融融暖意。
大乔和小乔正临窗而坐,身下是铺了厚厚绒垫的绣墩。
小乔已有孕近三个月,因怀着双生之胎,腹部已明显隆起,宽松的锦缎裙裳也掩不住那圆润的弧度。
她手中拿着一只红色小肚兜,正对着上面那片即将成形的荷叶发愁。
丝线在指尖绕来绕去,却总不得法,那荷叶边缘被她绣得歪歪扭扭,针脚也疏密不一,活像被虫蛀了几个洞。
她蹙着秀眉,鼓着腮帮,又努力了几针,看着那更加不堪入目的“荷叶”,终于气馁,将手里的针线活计往旁边一放,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推到大乔面前:
“不绣了不绣了!这荷叶也太难缠了!姐姐,还是你来吧……”
大乔刚为自己手中的另一只肚兜收着最后几针针脚,那上面是一对戏水的鸳鸯,羽毛细腻,眼神灵动,可见其绣工之精。
她见小乔那气鼓鼓的模样,又接过那只“惨不忍睹”的肚兜,仔细一瞧,那蹩脚的针线让她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之前不知是谁,信誓旦旦说要亲自给孩儿绣肚兜,表一表为娘的心意?怎的才这一会儿工夫,就要打退堂鼓了?”
大乔语带调侃,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小乔倚着软垫,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后腰,嗓音软糯带着抱怨:
“我哪知道……哪知道这竟是要做双份的活计?光是想着要绣两个,就觉得手也酸,腰也乏,这可太累了。”
大乔将手中的肚兜放下,拿起小乔那只,熟练地帮她拆着那些凌乱的针脚,柔声劝慰:
“这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倒让你嫌累了。怀双子,乃是天大的吉兆,说明妹妹是有大福泽的人,你这幸福可是加倍的。”
小乔垂眸,轻轻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感受着其中悄然孕育的两个小生命,唇角终究是抑制不住地扬起一抹幸福的弧度,低声嗔道:
“幸福是幸福,可这累,也当真是双倍的。只盼他们出来后,能乖巧些,少折腾我和公瑾才好。”
大乔见她眉宇间萦绕着一丝轻愁,便放下针线,轻轻握住她的手劝慰道:
“妹妹且放心,公瑾那人向来心细如发,对家人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你看,他今日不过是去找伯符商议些寻常政务,可昨夜就特意派人给我传话,千叮万嘱让我得空过来陪着你,说怕你一人在家烦闷。他啊,总是这般,把你时时刻刻放在心尖上宠着,事事都想在前头。”
小乔闻言,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甜蜜的弧度,却又带着几分难以释然的忧虑,轻轻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丝线,低声道:
“姐姐说的,我都知道。他待我极好……可是最近,不知怎的,我总觉着公瑾近日……好像有些不开心,眉宇间常带着一丝倦色,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抬起眼,眸中满是担忧,向姐姐倾诉着:
“姐姐,你是不知。近来我时常在半夜醒来,发觉他并未安睡,只是静静躺着,或是望着帐顶出神,或是轻轻叹气。白日里,他若得闲抚琴,那琴音也失了往日的清越洒脱,总是不自觉地转向低沉,多是《古怨》、《楚歌》这类忧思沉郁的曲调……我问过他,可是政务上遇到了难处?”
“可他却总是立刻舒展眉头,将我揽入怀中,笑着说我多虑了……”
“说自己只是忧心我怀胎辛苦,恨不能替我分担。唉,他总是这样,把一切都归结于担心我。”
大乔静静地听着,手温柔地覆上小乔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你们夫妻二人,从相识到相守,经历了这许多风浪,连生死考验都闯过来了。我相信,无论遇到何事,都定能安然度过。妹妹,你要相信公瑾,他自有他的考量与担当,定能处理好一切。”
小乔点了点头,语气却并未完全放松:
“嗯……我自然是信他的。我只是……只是希望他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他那人啊,外表看着温润如玉,实则内里最是刚强执拗,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心思又重,什么压力都自己扛着,我是真怕他累着了身子。”
大乔见她这般,不由失笑,语气带着善意的打趣:
“你瞧瞧,明明是你自己身子不便,受着这怀胎生育之苦,倒先心疼起你那夫君来了。妹妹,你啊,真是太在乎公瑾了。”
小乔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夫妻间深刻的羁绊与体谅:
“我们俩……不过是他担心我,我担心他,互相牵挂着罢了。”
大乔感慨道:“那是自然。你们这一路走来着实不易,各自都受了许多委屈。如今好不容易日子安稳下来,又即将迎来孩儿,正该放宽心,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安宁才是。”
可小乔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仿佛能穿透窗棂,看到那遥远的方向,语气带着一丝了然与无奈:
“放松?谈何容易。就凭他那忧国忧民的性子,只怕现在啊,他人虽在江东,心,却早已飘到那局势未明的江陵去了。”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将这复杂的心绪暂且压下,不再多言,只将目光重新投注到手中的针线上。
说说笑笑间,时光悄然流淌,那两只承载着满满祝福与爱意的小小肚兜,不多时便已精巧完工,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它们的小主人降临。
与此同时,孙府前厅之内。
炭火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化不开空气中骤然凝聚的凝重。
“什么?!”
孙策猛地从主位上站起身,锦袍带动案几上的茶盏微微一晃。
“公瑾,你已决定好了?十日后就启程?”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与不赞同。
周瑜立于堂下,身姿如青松般挺拔,闻言,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是,行程已大致安排妥当,还望主公恩准。”
“主公?”孙策剑眉一拧,大步走到周瑜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语气霸道又带着几分不被理解的愠怒。
“周公瑾,你给我听好了!无论朝堂之上,还是军旅之中,无论何时何地,你且唤我‘伯符’!这称呼,死生不改!”
周瑜迎着他灼热的目光,看到那眼底深切的兄弟情谊,心中暖流涌过,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从善如流地应道:“是,伯符。”
孙策这才像是顺了气,舒缓了紧蹙的眉心,但语气依旧坚持:
“其实,上任南郡这事,在我看来并不急迫。程普老成持重,有他在江陵坐镇,乱不了大局。依我看,你不如安心留在江东,过了年,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妹妹身子也稳当了,再去不迟。何必急于这寒冬腊月?”
周瑜缓缓摇头,目光沉静如水,却透着洞察世事的清醒:
“伯符,你的心意我明白。但南郡情形,恐非程将军一人能久持。他虽能征善战,威震三军,然其身份,终究只是临时坐镇之将,一无朝廷正式任命,二无太守官职在身。南郡地广人杂,势力盘根错节,非仅凭军威可以慑服。”
“况且,如今江陵表面归顺,实则暗流汹涌。若我这位名正言顺的太守再迟迟不至,拖延日久,只会让百姓以为东吴力有不逮,或心生轻视。届时,潜伏的祸端恐会滋生蔓延,小患酿成大疾,若再想收拾,便需付出十倍之力。我……实不能坐视其成燎原之势。”
孙策眉头再次锁紧,他何尝不知周瑜所言在理,但一想到小乔……他叹了口气:“你说这些局势利害,我岂能不知?可……”
“伯符,”周瑜打断了他,这一次,他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与托付。
“公务政事,公瑾我自当竭尽全力,唯有……唯有家中妻儿,令我牵挂难舍。我走之后,请伯符,务必护他们周全平安!”
孙策一把扶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大,显出其内心的激动:
“你这是什么话!即便你不说,难道我还会让他们受半分委屈不成?我是怕……我是怕妹妹她心里不好受!她如今身子重,最是需要你在身边的时候!”
提到小乔,周瑜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一抹深切的痛楚与无奈掠过眼底:
“这……我岂能不知?”
他声音微哑,“可如今局势如此,我……别无他法。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安顿好江陵事务后,尽可能两地奔波,不负国,亦不负她。”
看着他眼中的决然与挣扎,孙策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他重重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罢了!若你执意如此,那我便批准了!十日后,十一月十五,准你启程赴任!”
周瑜点了点头,唇边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带着自嘲也带着坚定:“你知我性子,一旦认定之事,纵有千难万险,亦不会回头。”
孙策哼了一声,转身走回案前,提起笔,几乎是带着一股赌气和狠劲在那份上任文书上龙飞凤舞地署上自己的名字,随即拿起桌角那方沉甸甸的主公章印,蘸满朱红印泥,用力盖下!
“哼!我还能不知道你吗?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固执得很!”
鲜红的印章赫然落在绢帛之上,象征着无可更改的决断与责任。
周瑜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上任文书,目光落在那个清晰的日期之上——十一月十五。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定,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绢帛,越过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百废待兴又危机四伏的江陵城,看到了那条注定充满荆棘与挑战的太守之路。
为了江东基业,为了身后家园,此去,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