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十,晨。
连日笼罩江东的阴沉天色终于散去,久违的暖阳穿透云层,洒下淡金色的光芒,驱散了空气中的湿寒,仿佛是天意特意为周瑜等人的远行铺就了一条光明的道路。
周府门前,车马辚辚,人影绰绰,却秩序井然。
周瑜、小乔与曾叔皆已整装完毕,立于府门外。
随着最后一只装满典籍的樟木箱被稳稳抬上马车,曾叔手持一把黄铜钥匙,缓缓上前,将周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逐一合拢。
“咔哒”一声轻响,锁齿扣入,曾叔握着钥匙,在门前默立片刻,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车队。
自此,这处曾经充满琴声笑语、象征着周瑜在江东权势与家庭的府邸,将暂时空置,只留下两名老诚的杂役,负责日常的洒扫与维护,静待不知何日归来的主人。
按照原定日程,周瑜应在十一月十五才启程前往南郡上任。
此番提前五日出发,全然是为了先护送小乔前往庐江老宅安顿。
几日前,周瑜已派人送信给庐江的堂叔,信中告知了他们的计划,还派遣了多名仆人提前到老宅待命。
堂叔得知周瑜夫妇即将归来,尤其是小乔已怀有身孕,欣喜万分,早已带着仆人将宅邸打扫得一尘不染,更是将原本周瑜父母居住的那间最宽敞的正房精心布置,换上了崭新的帷帐被褥,静候他们的到来。
临行前,周瑜身着常服,神情专注地进行最后的检查。
他先核对了最重要的物品:那份盖着主公朱红大印的南郡太守上任文书,以锦盒妥善封装;代表他军权的都督印信;以及他与小乔视若珍宝的两把古琴,已用特制的琴囊包裹,放置于最平稳的车上。
接着,他清点随行人员:除了府中可靠的仆从、三十名精锐护卫,孙策与大乔更是坚持将孙府供养的一位经验丰富的接生婆与两名精通妇婴科的郎中一并送来,随队同行,以确保小乔万无一失。
一切似乎都已准备周全,无可挑剔。
然而,周瑜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辆特意为小乔准备的、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时,眉头依旧微蹙。
他走到车夫身旁,不厌其烦地又一次叮嘱:“路途之上,务求平稳,宁可慢些,不可贪快,一切以夫人舒适为重。”
车内的小乔,透过撩起的车帘,将周瑜这份过度担忧的模样尽收眼底。
她今日气色颇好,温暖的阳光映在她脸上,更添几分柔美。她忍不住轻声唤他,语气带着宽慰与一丝撒娇:
“公瑾,从江东到庐江,快马不过一日余,我们这般慢行,最多两日也到了。你真的不必这般担忧,我和孩儿都很好。我们快些出发吧,我都等不及想看看庐江的老宅了。”
周瑜闻言,终是轻叹一声,将所有牵挂暂且压下。
他利落地登上马车,在她身边稳稳坐下。
随着他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启动。
此番出行,规模不小。队伍共计七辆马车:
为首一辆是周瑜与小乔所乘,最为宽敞舒适。
其后两辆坐着接生婆、郎中及贴身侍女。
接着三辆装载着日常用度、书籍琴瑟、以及部分紧要物品。
最后一辆则是曾叔乘坐,兼管着一些随时需取的杂物。
三十名护卫,十人骑马在前开路,十人殿后,另有十人护卫在马车两侧。
车队在深秋的暖阳下,沿着江东整洁的街道,辘辘而行,向着城西方向缓缓驶去。
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仿佛在依依惜别这片他们生活了多年的土地,也踏上了一段承载着离别、安顿与新起点的旅程。
到了正午时分,车队已抵达牛渚。
此地滨临长江,乃东吴重要津渡,水陆要冲,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亦是商旅往来歇脚之处。
车队在官驿旁缓缓停下。
小乔在周瑜的搀扶下,小心地步下马车,舒展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腰身,深深吸了一口江边清冽的空气。
周瑜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关切地问:“夫人,一路颠簸,可还觉得不适?”
小乔回以让他安心的微笑:“公瑾放心,我很好,并无不适。就是……”她抚了抚腹部,“腹中的小家伙们,怕是也坐饿了。”
周瑜闻言,立刻柔声道:“好,我们这就去用膳,莫要饿着了夫人和孩儿。”
驿站早已接到通知,备好了清净的雅间和适宜的膳食。
两人简单用了些清淡滋补的菜肴,小乔也按时服下了安胎药。
用膳后,周瑜又陪着小乔在驿馆内安静的客房中小憩了约半个时辰,待她精神恢复,方才准备再次启程。
下午,车队继续向西南方向行进。
过了牛渚,道路逐渐偏离江畔平原,开始进入丘陵地带,道路不似先前平坦,变得有些崎岖不平。
整个队伍的速度放得愈发缓慢,车夫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驾驭着马车,护卫们也屏息凝神,时刻关注着路况。
每一次微小的颠簸,都让周瑜的心随之微微一紧,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身边的小乔。
然而,车内的小乔却并未被这路途的艰辛影响,反而被窗外迥异于江东的深秋山景所吸引。
层林尽染,秋色正浓。
她忽然激动地拉住周瑜的衣袖,指着窗外:“公瑾快看!外面落叶铺了满地,像是黄金毯子一般!咦?前面那棵树的叶子形状好生奇特,是什么树?”
周瑜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但见道旁山坡上矗立着几株高大的树木,叶片在阳光下呈现出绚丽的黄红色,形如马褂,甚是醒目。
他唇角微扬,耐心解释道:“此树名为鹅掌楸,亦有人因其叶形,唤作‘马褂木’。此树在江东确实少见,但在我们庐江的山间,却生长着许多。待到春日,它还会开出形似郁金香的淡绿色花朵,别有一番风致。”
小乔听得入神,眼中充满了对庐江老宅周边景色的向往,方才那一点点旅途的疲惫,似乎也在这新奇的美景与夫君温言的介绍中消散了。
待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之时,车队已能远远望见庐江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
然而,周瑜却并未下令连夜入城,反而命车队在官道旁的一处驿站停下,决定在此歇息一夜,待次日清晨再整装进城。
他转身回到马车旁,轻轻掀开车帘。
只见车内,小乔不知何时已倚着软枕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呼吸均匀而绵长。
她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周瑜那件玄色的锦缎披风,只露出一张恬静的睡颜。
周瑜的眸光瞬间变得柔软,他小心翼翼地俯身,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她连人带披风一起打横抱起。
那沉甸甸的、带着生命温度的重量落入怀中,让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温柔至极的弧度:
“我的夫人……重了些。”
他抱着她,步履稳健地走向驿站早已准备好的上房,仿佛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宝。
随行众人也依令安顿下来,驿站内外虽人多,却井然有序,并无喧哗。
客房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室内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桌案上,一盏清茶正氤氲着热气,角落里的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秋夜的寒意,满室温暖。
周瑜径直走到床榻边,极其轻柔地将小乔安置在铺着厚厚褥子的床上,为她褪去鞋袜,拉过锦被仔细盖好。
他并未立刻休息,而是转头,向一直静候在门外的郎中递去一个眼神。
郎中会意,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下,屏息凝神,三指轻轻搭上小乔露在被子外的手腕。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周瑜立在床边,目光紧锁在郎中沉静的脸上,直到看见郎中缓缓收回手,对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他那颗悬了一路的心,才终于落到实处。
他微微颔首,示意郎中退下,并亲自轻手轻脚地掩上了房门。
此刻,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周瑜回到床边坐下,在跳动的烛光下,静静地凝视着小乔的睡颜。一日奔波,即便在睡梦中,她的眉宇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抹疲惫像一根细刺,轻轻扎在周瑜心上。
他伸出手,用指尖极轻地拂开她颊边的一缕碎发,心中满是愧疚与疼惜:
“夫人,对不起……是我,又一次让你跟着我奔波受苦了。”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溢出唇瓣。
他俯身,细致地为小乔掖好被角,接着又动作轻柔地取下她发间那支玉簪,让她的一头青丝如瀑般铺散在枕上。
做完这一切,周瑜才吹熄烛火,在小乔身侧轻轻躺下,习惯性地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整个人小心翼翼地揽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包围住她,形成一个绝对安全的庇护姿态,并在她柔软的唇上,印下一个如羽毛般轻柔,却饱含着无尽爱怜、歉意与承诺的吻。
夜色深沉,驿站寂静,唯有怀中人平稳的呼吸声,是他此刻最安心的乐章。
第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灰蒙蒙的色调透过窗纸渗入客房。
周瑜便已睁开眼,其实这一夜他睡得极浅,心中思绪万千,关于南郡的政务、关于小乔的安胎、关于重返故里的复杂心绪交织在一起,让他辗转难眠。
直到窗外传来依稀的鸟鸣,他索性不再勉强自己,轻轻起身,侧首望去,身边的小乔依旧蜷缩在锦被中,呼吸均匀,睡得正沉,恬静的睡颜让他悬着的心稍稍安定。
他动作极轻地披衣下床,生怕惊扰了身侧之人的好梦。
他缓缓拉开房门,只见曾叔早已候在院中,正低声对几名护卫和仆从吩咐着行程事宜。
见周瑜出来,曾叔立刻停下话语,上前一步,恭敬地低声问道:“都督,您和夫人昨夜休息得可还安稳?”
周瑜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已然准备就绪的车队,吩咐道:“我们都好。传话下去,今日行程依旧不必着急,确保平稳,能在午膳时分抵达庐江即可。”
他顿了顿,继续道,“另外,将早膳和夫人的安胎药送至房内,待我们用过后,便可出发了。”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曾叔拱手领命,转身便去张罗。
周瑜则返回房内。
此时,小乔也悠悠转醒,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她下意识地望向房中,只见周瑜正背对着她,仔细地将二人昨夜换下的衣物整理好。
而当他转过身来时,小乔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下那抹淡淡的乌青。
她撑起身子,惊讶又带着心疼地问:“公瑾,你……昨夜没睡好吗?”
周瑜走到床边,将手中为她准备好的干净衣裙递过去,唇角牵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无妨,许是有些近乡情怯罢了。夫人,来,先穿上衣服,晨间寒凉。一会儿我们用过膳,就可以出发回老宅了。”
小乔听他这般说,虽知未必是全部缘由,却也乖巧地不再多问,顺从地坐起身,在他的协助下穿戴整齐。
两人安静地用完了送来的清粥小菜,小乔也按时服下了安胎药。
一切准备妥当,车队再次启程。
离开驿站后,道路愈发平坦熟悉,不到两个时辰,庐江城的城墙已然在望。
周瑜命车队在城外一片空旷之地暂时停下。
他召来即将随他前往南郡的随从与护卫首领,沉声吩咐道:“你们,暂且在此扎营待命,休整几日。待我安顿好夫人,自会传令,尔等再随我一同前往南郡上任。”
“谨遵都督之令!”众人齐声应道,声震旷野。
随后,周瑜、小乔、曾叔,以及那几位贴身侍女、郎中和接生婆所乘的几辆马车,脱离了大队,在数名核心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向那座承载着周瑜童年记忆、如今即将成为小乔安胎之处的——庐江周氏老宅。
与此同时,在庐江地界,靠近周家老宅的一片林间岔路口。
“阿吉,你确定那周家老宅就在这附近吗?我们都在这附近转了三圈了!”
孙尚香骑在她那匹枣红色的骏马上,一手掐着腰,另一手握着马鞭,半信半疑地侧头问着身旁同样骑着马、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的阿吉。
阿吉一手紧紧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则捧着一张画得有些粗糙的地图,眉头拧成了一个小疙瘩,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
“不会错的啊……孙小姐,上回跟着都督回来,明明就是从这条路走的……奇怪……要不,我们顺着左边这条再试一次?”
孙尚香看着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三条岔路,无奈地叹了口气,在马鞍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伸手捶了捶有些酸胀的小腿:
“唉,骑了这大半天的马,腿都酸了。这庐江的路,怎么比江陵的山路还难认!”
阿吉闻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带着歉意:“上……上回跟着都督,光顾着看沿途风景、追野兔子玩耍了,没……没怎么用心记路……”
孙尚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怪道:“唉!看来我真不该拉着你擅自提前从江陵溜出来,原想给他们夫妻一个惊喜,结果倒好,惊喜没给成,自己先成了迷途的羔羊。”
阿吉立刻挺起小小的胸膛,努力表现出可靠的样子:“孙小姐,我也非常牵挂都督和夫人呢!您别气馁,我看右边这条道顺眼!走这条路!准没错!”他信誓旦旦地指着其中一条。
孙尚香看着他那充满自信却又明显不靠谱的样子,正欲再说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由远及近、颇有声势的车轮滚动与马蹄声。
她回头望去,只见一支车队正浩浩荡荡地沿着官道行来,光是看那马车的规制和随行人员的数量,便知非同一般。
孙尚香不由得撇了撇嘴,带着几分见惯了大场面的挑剔口吻,对阿吉说道:“哎呀,不知道是哪家的大户出行,摆这么大的排场!阿吉你看看,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的周太守驾到了呢!”
阿吉也伸长脖子望了望,立刻帮腔,带着一股愤世嫉俗:“哼!定是哪个贪官污吏的家眷出行!庐江民风向来淳朴,最见不得这等张扬!”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绘声绘色编排着。
直到那车队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尤其是队伍前方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上面的图案在阳光下逐渐分明——那是黑底银线,绣着精致的蛟龙纹和一个醒目的“周”字,正是东吴大都督周瑜的仪仗旗帜!
当那面象征着无上权威与他们无比熟悉之人的旗帜彻底映入眼帘时,刚才还说得起劲的孙尚香和阿吉,瞬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马背上,张着嘴,瞪大了眼睛,彻底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