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渐渐来临,江东烈日渐炽,暑气悄然潜入帘后。白日的蝉鸣在枝头声声不息,院中树影斑驳,空气中弥漫着青竹与石板烘热的气息。
孙府内却被一声声稚嫩啼哭与孩童咯咯笑声冲淡了燥热——韶儿,一点一滴地长大了,已快到满月。
这个小家伙如今已学会辨认人声,奶娘一逗便笑,小手乱挥着拽住人的衣襟不放,逗得满府上下爱不释手。孙策更是每日要抽空来抱上几回,常常将军服都未来得及脱,就直接进屋抱起儿子转圈,扬声大笑,俨然已是个慈父模样。
而香儿的伤也恢复得极快,在郎中细心照料下已经能正常活动了,虽偶尔皱眉喊痛,却依旧倔强地说“我没事”。她每日陪着大乔,一会儿逗韶儿玩,一会儿帮着张罗韶儿的满月宴,孙府的日子仿佛正如这个夏天一般火热、欢腾。
可在这一片祥和中,小乔的心思却始终牵挂着远方的战场。
她虽然脸上仍带笑意,语气中也尽量轻快,可每次听到门外有马蹄声、侍卫传话声,她便忍不住猛地回头,眸中闪过一抹焦灼——每一次都希望那人归来,每一次又都落了空。
她日日托人打探江陵的军报,听说周瑜无恙后,她才会在心中轻轻舒一口气;可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床榻之时,回忆起夫君出征前那句“此战恐怕要打很久”时,泪意便悄悄涌上眼眶。
她不想让姐姐姐夫担心,更不想在满月喜庆将至之际平添愁绪,所以她总是强忍着,装作无事般陪伴在韶儿身旁、与香儿斗嘴、听大乔念诗,甚至主动参与布置宴席事宜。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思念之情,仿佛日日灼烧着心口。
这日清晨,窗外还残留着些许夜雨未干的湿意,风吹来带着新洗过的茉莉香,小乔早早便起身唤了阿吉。
“阿吉,今日我们要回周府一趟,换些夏衣。”她一边为自己整理衣裙,一边淡淡吩咐。
阿吉此刻正蹲在廊下帮厨娘剥豆荚,听见这话,顿时眼睛一亮,豆荚都忘了递,拍了拍手上的碎叶,大声喊道:“真的?太好了!我可想死曾叔了!还有,还有后院的杏树和前院的练武场!曾叔还说要教我做酱鸭呢!”
一旁的婢女们听他这模样都忍俊不禁,小乔也忍不住笑:“你这小馋猫,去是可以去,可你得先洗干净手。”
阿吉咧嘴一笑,屁颠屁颠地跑去洗手去了,脚步间透着几分雀跃。
他们二人就这样回到了周府。
与孙府的热闹非凡不同,周府依旧一如既往地肃静沉稳,仿佛时光在这里总是缓缓流淌。门前石阶早已被雨水冲洗得干净泛白,红漆木门厚重威严,而那枚贴在门上的大红喜字却仍旧分外醒目,虽已褪了些许颜色,却仍昭示着几个月前那场江东盛大的婚事。
小乔缓缓下了马车,裙摆轻扫过石板地,眼神在那喜字上停留了片刻,指尖微微一紧,眸中掠过一丝落寞与温柔。
那一天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火红的灯笼、锣鼓喧天的迎亲队伍,还有他牵着她的手,在众人祝福中一同跨过喜门。
门口两名侍卫见了,连忙放下手中兵器,躬身拱手:“周夫人。”
“嗯。”小乔轻声应了一句,声音虽轻,却自带一股从容温婉之气。
步入府内,一股淡淡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熟悉得让人心安。
阿吉早按捺不住,兴奋得像脱缰的小鹿一般,一边飞奔一边喊着:“曾叔——曾叔!我回来啦!”
过了良久,大厅偏门才缓缓打开,曾叔身着灰衣,手里还提着账册,满脸慈祥地走了出来。看到他们,立刻眼中泛起欣喜,快步迎上前:“周夫人,阿吉,你们可回来了。路上辛苦了吧?快些歇歇,厨房炖了鸽子汤,我这就吩咐下人去热。”
“曾叔!”阿吉一把扑到他怀里:“我可想你了!你上次说的酱鸭还没教我做呢!”
曾叔一边笑着摸他的头,一边慈爱地说道:“你这小馋鬼。今日先把鸽子汤喝了,等你再大一点,曾叔把厨房全都交给你。”
小乔也轻轻一笑,温声道:“曾叔辛苦了。”
曾叔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赶紧从手中取出一卷书简,小心翼翼地递上:“周夫人,这是老朽这几日拟好的,作为周府送给孙府小少主的满月贺礼清单,请周夫人过目。”
小乔接过,翻看良久,只见上面罗列着金玉摆件、珊瑚发簪、上等绸缎、药材香料等各种珍贵之物,都是周府库房里多年积蓄的宝物。
她看了一会,微微蹙眉,又笑道:“这些虽好,可略显俗套,少了几分情意。礼虽贵重,终归是亲人之间,我想……不如再找几位最好的绣娘,用上好的云锦丝线,为小少主亲手缝制几件夏日衣裳,再配一副银锁、一顶软帽,可好?”
曾叔闻言一怔,随即点头:“周夫人说得是,还是您心细,老朽这就去吩咐人准备。”
吩咐完这些,小乔回头望了眼偏厅,轻轻对阿吉说道:“你随曾叔一起去,帮忙照应着。”
阿吉点头,正拉着曾叔聊得热络。
小乔则独自穿过长廊,绕过假山水池,终于走到了她最熟悉的后院。这里的空气比前厅要清爽几分,几株芭蕉随风摆动,露珠尚未干透,石阶缝隙里已生出嫩绿的小草。
她抬头望向庭中那棵杏树。
杏树枝干斜逸,青翠欲滴,新枝正旺,几朵杏花开得正盛,犹如少女绽放的笑颜。那是她亲手种下的杏树,周瑜曾说:“等明年开花,我们就在树下设一张石桌,弹琴饮茶。”
她缓缓走上前,手指轻轻触碰枝干,仿佛能触摸到他的气息。脑海中浮现出庐江老宅的那棵杏树、琴音悠悠的午后,还有他倚在树下,衣袂翻飞,拂袖而笑的模样。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记忆中温柔的檀香味似乎又回到了鼻尖。
她低声呢喃:“公瑾……你......什么时候回来?”
风吹过,杏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她的思念。
良久,几位侍女踏着轻缓的脚步来到小乔跟前,低声禀道:“夫人,您的衣物奴婢已经收拾好了,已经装箱。”
小乔闻声回过神来,眼神从窗外杏树上悄然散落的几片黄叶上收回,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些许恍惚:“你们先把这些箱子放在马车上……我再去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带的。”
说罢,她便独自穿过花厅,沿着回廊缓步走向府中最深处——那间熟悉又寂静的卧房。那是她与周瑜成婚后共处的屋子,也是这座府邸里,她最放不下的地方。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缕光线斜斜落进房内,照在案几上的玉瓶上,泛着温润的光。屋内依旧干净整洁。
过了一会儿,小乔终于缓缓踏入,踱步至衣柜前。她伸出手,指尖摩挲着那沉稳的雕花木纹,轻轻将柜门推开——
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扑鼻而来,那是周瑜身上独有的气息,温润、沉静,让人安心。
衣柜内,整齐地挂着几件他的常服。最前方的一件,是那袭月牙白长袍,广袖翩然,领口绣着极细致的暗纹,绣的是江东水波图案。那是他平日最常穿的一件,连袖口上的一片竹叶,也是小乔亲手为他缝制的——记得缝制那日,他们坐在窗边,她低头挑线,他轻笑说:“若夫人日日为我绣衣,我便日日为夫人弹琴。”
小乔目光微颤,缓缓伸手,轻轻捧起那件衣袍。
衣料冰凉柔滑,她却像抱住了一整片温热的回忆。
她将那件长袍紧紧搂入怀中,低下头,鼻尖埋入衣襟之中,仿佛周瑜此刻就站在她面前,怀抱着她。
那种被他温柔包裹的感觉一时间让她几乎难以自持。她闭上眼,任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许久不愿放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阿吉轻轻的敲门声,带着几分迟疑的童声响起:“夫人……一切都准备好了,您可要启程?”
小乔听了,微微一震。她吸了口气,缓缓松开手中的衣袍,低头将它轻轻抚平,依旧原样挂回衣柜之中。手指在衣袖上逡巡片刻,像是最后的依恋。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虽轻,却恢复了从容与温婉。
她打开房门,阳光洒落在她肩头,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坚定。
可走至转角正准备离去时,路过琴房,小乔脚步却忽然顿住。
她望着那扇半掩的朱漆琴房门,目光渐渐深远,脑中浮现起无数个傍晚——他们二人坐在各自琴前合奏,那曲《高山流水》一遍遍回响在清风中。
她静静凝视片刻,然后忽然轻声唤道:“阿吉。”
阿吉连忙上前:“在!”
“你去,”她转头对他柔声吩咐:“把‘鸢尾’取来。”
阿吉一愣,随即认真应道:“是!”
“鸢尾”便是周瑜自庐江带来的那张古琴,琴体如夜,琴音清朗如泉,乃周瑜最心爱之物,也是小乔最熟悉的琴音。
她原本不舍动用,可此刻,她想带着它,或许在思念最深的时候,她还可以再弹上一曲,仿佛他便坐在她的身边。
几日之后,江东少主孙韶的满月宴如期而至。
这一日,整个江东都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从一早开始,城中便张灯结彩,街巷之间悬挂起一串串红绸金灯,连青石板的地面都被洒上了新花瓣。
各家商户也早早挂出红色幡旗,上面绣着“少主满月,江东同庆”的字样。孩童们头戴红绸小帽,嘴里含着糖果,一边追逐玩闹,一边高声传唱着坊间编的新曲:
“孙家少主今满月,江东百姓喜盈门;
将军英武得麟儿,福泽延绵护河山。”
孙府更是热闹非凡。前厅挂起了整整十二条金边锦帛,皆是群臣和世家所赠;正门口新搭了两座金顶红柱牌楼,楼上书着“麟儿初啼,天赐江东”八个鎏金大字,威仪非凡。
门外宾客络绎不绝,权贵名士、江东旧将、文人学士皆着礼服而来,府外更是车马如龙、鞭炮齐鸣,仿佛除夕一般热闹。
府内花厅中则设有高台演乐,女乐齐奏《庆云追月》,丝竹悠扬,绕梁不散;花园内也设有百家宴,供文臣武将、亲族旧友欢聚畅饮。
前厅之上,孙策身着玄金织龙礼服,神采奕奕,眉目间尽是掩不住的喜悦之色。他一手牵着大乔,一手抱着襁褓中的韶儿,挺胸而立。
大乔则一身缂丝霞披,温婉端庄,眉宇间虽仍带着初产后的清瘦,却也掩不住初为人母的光彩。
韶儿在乖乖躺在孙策怀中,好奇看着众人,只见这小家伙才满月,便黑发浓密,五官清秀,圆润的小脸蛋上笑得正欢,手舞足蹈,似乎对周围这繁华热闹的一切毫不怯场,反而兴致盎然,嘴角还咿咿呀呀地发出不成句的笑音,引得满堂宾客皆笑。
“哎哟,小少主真是精神!”
“这眉眼分明是随了将军!看这鼻梁骨,以后定是一表堂堂!”
“这孩子骨架硬朗,哭声响亮,将来定能如其父般威震一方!”
“满月便这般不怯生,往后必是治国安邦之才!”
“将军得子,江东有后,实乃江表大幸!”
“孙将军英武无双,如今更得麟儿,是江东之福、天下之喜也!”
孙策抱着儿子听着满堂宾客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眼中笑意更深,豪气十足地道:“我儿孙韶,字伯承。承父志、守江山,他若愿,我孙策定将江东百万子民江山社稷,统统托付于他!”
话音一出,满堂宾客皆击节叫好,掌声雷动,祝贺之声不绝于耳。其间,还有学士当场赋诗:
“孙氏江山有继人,韶儿笑卧百官心。
丹心未冷征衣在,他日当为栋梁臣。”
整个孙府上上下下洋溢着喜庆、祥和、荣耀与希望的气息,而这场满月宴,也被誉为“江东最盛之喜”。从这一刻起,孙家的江东,不止有孙策、周瑜这般英杰,更迎来了属于下一代的曙光。
这场盛大的满月宴一直持续到夜晚,红烛高照,华灯初上,整个孙府仿佛被金辉笼罩,喜气洋洋。
庭院中花灯摇曳,宫女捧盘穿梭来往,丝竹之音回荡在檐下,每一位宾客脸上皆洋溢着祝贺与敬佩。
韶儿早已被奶娘轻轻抱去内室哄睡,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宾客们的兴致:
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文士高谈阔论,武将豪饮对酬,长辈们送上的祝词一个比一个雅正得体,晚辈们也借此机会纷纷献礼贺喜,整个江东的荣耀仿佛都凝聚在这小少主的满月宴上。
正当宴席进入高潮,小乔缓缓起身,素衣轻抹,端庄娴静。她手中端着一杯清酒,缓缓环顾四周,神色肃然而从容。
众人见周夫人起身,顿时安静下来,厅堂之中只余她衣袂轻摆的声音。
小乔举杯,轻启朱唇,语气虽温柔却饱含情意:“今日我江东大喜,小少主满月,列位亲朋贵宾齐聚一堂,实为江东之福。然我夫君周公瑾此时身在前线,不能亲临此宴为小少主送上贺礼与祝福……”
她声音微顿,眼神温柔地扫过在场之人,而后缓缓道:“那便由我代他,送上这一杯。”
此言一出,满堂宾客纷纷动容。
“周都督果然不仅胸有韬略,更是一心为江东安危,难得有周夫人如此贤德体贴。”
“夫妻一体,今日周夫人代君之言,感人至深,令我等钦佩!”
“周都督虽不在,但这份情、这份礼,胜似亲至!”
连孙策也微微颔首,眼中多了几分感佩,低声对身旁的大乔说道:“好妹妹,果真是个明理的。”大乔则轻轻握住孙策的手,眼眶微红,轻声应道:“她心里装着天下,也装着他。”
此时,小乔缓缓走向厅中央,侍女们早已铺好锦垫,鸢尾古琴已被恭敬地摆放在玉石案几之上。
她身姿纤细,步履优雅,眉眼间透着淡淡的思念与执念。她坐下后,轻轻抚过琴弦,那熟悉的琴音让不少人下意识屏息凝神。
小乔语声轻扬,却字字有情:“此琴,名鸢尾,是我夫君最心爱之物。今日,他虽不能归来,可音在,人就在。”
话音落地,她缓缓抬起玉手,一曲《风入松》随之而起。
琴音清冷悠远,仿佛一缕山间晨风,吹拂过重重松林,又似一盏孤灯,在夜雨中长明不灭。开篇便以轻抚吟猱勾勒山风初起,继而用吟、绰、泛音模拟松涛翻涌,如山云逐浪,层层递进。曲中虚实交织,如泣如诉,正如那不言而喻的思念与牵挂。
在场之人皆静默无言,只听琴声回响,仿佛周都督此时真的在场弹奏,英姿勃发,令人心中不禁泛起思绪。
那一刻,风仿佛都静了,火光都慢了,唯有琴声入魂,直达每一个人心底最柔软之处。
一曲终了,堂内久久无声。良久,才有一位长者含泪击掌,随后掌声如潮,喝彩不绝。
“好琴,好意,好情,好人!”
“周都督虽在江陵,琴音却回江东!”
“今日之宴,因这曲而圆满!”
小乔低眉浅笑,优雅起身,向众人盈盈一揖。
可无人注意,她转身的瞬间,眼角却悄然滑下一滴泪珠,落在她方才弹奏的琴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