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许都黄昏的天空,几只惊鸟被惊得掠过檐角。
丞相府灯火方燃,年轻的曹操披着斗篷,立于廊下。他望着侍婢怀中尚未洗净血痕的婴儿,沉声一笑:
“好!吾弟哭声如此嘹亮,将来定能做个保家卫国的将军。”
那孩子便是曹仁。
从他学会走路那日起,曹府便不曾安宁。院中木人桩、铁戟、沙包被他拆了又换,直到连家中老将都感叹:“这孩子天生带兵气。”
他五岁骑小马,六岁上弓台,七岁便能以短戟破成人之架势。曹操虽忙于朝政,每逢归府,必抽空问他兵书进度。
“《孙子》熟了?”
“熟了。”
“来,把‘用间’那章讲讲。”
小小的曹仁站得笔挺:“敌欲南,示之北,五间之用,贵在精明……”
他就是在这样的打磨下,一点点长大,成为曹氏宗亲中最沉得住气的悍将。
可直到他十九岁那年——
建安十二年,冬,许都。
曹操平定北方,正筹谋江南,局势渐紧,为巩固宗室势力,他决定为堂弟曹仁择一门亲事。
他选中了陈氏的嫡女——瑛瑛。
陈氏虽非四世三公,然在汝南素有威望,族中多出清流名士,又与曹氏早年同受王命戍边,有旧情在。
几日后,曹操召曹仁入府,将一卷青竹简啪地拍在案上,字字沉稳:
“汝南陈氏愿以嫡女与你联姻,三日后成婚。”
曹仁闻言,单膝跪地,铠甲未卸,盔上犹滴着今晨操练的雪水。
“末将只愿为丞相征战,无需家室。”
“糊涂!”曹操眉目一沉,袖袍翻飞,“周瑜在江东练兵,刘备寄居新野,此时正需与汝南大族结盟。你不娶她,我曹氏便少一道臂膀!”
曹仁沉默,唇角微绷,指节在战甲上缓缓摩挲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不是不懂道理,他只是……从未想过成亲。
可那一刻,他脑海中却浮现的,是前几日黄昏,陈氏后宅那一幕静默如画的身影。
陈家嫡女一袭鹅黄衣裙,立于回廊玉柱之后,悄悄望着他在演武场中操练军士。
他不过是转身冷冷一瞥,那少女便慌忙低下头,发间簪花晃了晃,脸颊竟也飞上两朵绯红。
那一眼,她仿佛把自己所有的胆怯与温柔都交了出去。
沉默良久,曹仁终于低声回应曹操:
“是,末将……遵命。”
大婚当日,夜色沉沉,皇城之内张灯结彩,鼓乐喧天,金吾不禁夜行,热闹至极。
可在这一片喜庆背后,曹府深处却出奇地安静。红烛两盏,燃得笔直,一如门前的喜柱,纹丝不动地立于夜风中。
新房里,绛纱帐轻垂,喜幛喜帕俱在,铜镜上贴着剪纸双喜,映出床榻旁坐着的女子身影。
她静静地坐在床沿,身着大红嫁衣,衣袖覆膝,腰间束带未解,乌发如瀑,眉目静好。
这就是曹仁的夫人,汝南陈氏的嫡女,陈瑛瑛。
她指间拈着一缕流苏,指尖微凉。时间已近戌时,宾客散去,鼓乐停歇,屋外只剩零星风声,瑛瑛听着那风,像是听一场迟来的步履。
——他还未归来。
成婚之日,他只在成礼时现身。朝服整肃,目光平淡,未曾看她一眼。
自迎亲至入府,再至高堂成礼,他始终如履军阵,步步为令。
她垂帘时悄悄看过他:身形高挺,眉目凌厉,眼神冷冽,仿佛世间万物皆与他无关。
她原以为,纵然婚姻不由己,但两人既为夫妻,哪怕只是相敬如宾,日后也总能生出些情意。
可此刻,她才明白,一腔温柔要温暖的,是一颗覆满铁甲、连梦中都冷硬如刃的心。
这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夜风卷入,红烛轻晃。他回来了。
瑛瑛起身,看见门外站着的男人,一袭玄甲未解,披着黑氅,鬓角仍带霜气。肩头有尘,是方才在外军中操练归来,眉宇之间写满疲倦与冷漠。
他带着酒气,目光扫过她,却没有停留。
“夫君。”她柔声唤他,嗓音温婉,带着试探。
“用不着叫得这样亲热。”曹仁语气淡淡,像一把未出鞘的刀,带着凉意。他走到桌边坐下,拈起酒壶,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像是在洗去一身征尘,却未洗去心中不快。
瑛瑛轻声道:“已是深夜,将军可歇下……”
他忽然冷笑,抬眼望她一眼,那眼神中无喜无怒,只是讥讽和倦意:“你是陈家的女儿,是丞相钦定的夫人,自然身份不低。我不过是个武将,听命行事,不谈情爱。”
他将盏中酒一口喝尽,顿了顿,又道:“你可别指望我多情。”
这句话冷如锋刃,直刺心头。
瑛瑛听得清楚,却没有流泪,只是眼睫轻颤。她低下头,声音也轻了些:“我知这婚事非你所愿……可我既为你妻,便当守礼。无论你心里如何,我只愿尽我本分,不负陈氏,也不负你。”
曹仁本欲再言,却不知为何,在她这番话之后,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他眉头轻皱,将盏重重搁下,发出一声沉响。半晌,他低声道:“屋中闷,我去东厢歇着。”
说完,他转身出门,风一卷,吹得绛纱帐微微扬起。
烛火随风颤动,如她心头细碎波澜。
屋内再次归于寂静。
瑛瑛怔怔立着,许久,才缓缓坐回榻边,将那缕流苏轻轻解下,放入床前的匣子中。
指尖温凉如故,可那匣子里的心事,却再也藏不住。
新妇独守洞房,一夜无眠。
建安十三年,秋,许都。
成婚已有大半年,曹仁大多时日仍驻守军中,瑛瑛独守中宅。
曹府中人皆说,这位夫人温顺安静,不争不语,然持家极有条理,上下仆从皆敬服。
曹仁却仍如旧日,从未与她多言一语。
那日,曹仁因战事受了箭伤,被紧急送回许都疗养。
许都正值秋寒,冷雨绵绵,曹仁卧在府中西厢,身负箭疮,右臂无法抬起。
夜深时分,他醒来一阵高热,口干舌燥,眉心紧锁,却强撑着身子欲坐起。
忽听帘外有轻微声响。
门轻轻推开,瑛瑛提着一盏灯,一碗汤药,一盅温水,步履轻盈地走入。
她并不惊慌,只蹲坐床边,温声道:“你醒了?”
曹仁哑声道:“为何你在?”
“你发热了一整夜,我便守着。”
说着,她抬手轻轻替他探额,又以帕巾替他擦汗。
曹仁本想挥手,却动不了,只得任她动作温柔。
瑛瑛将药碗端来,略略吹凉,试了试温度后,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地喂下去。
曹仁蹙眉,终是开口:“你这是何苦?”
瑛瑛顿了顿,眼中一瞬水光流转,却含笑而答:“将军虽性情刚烈,却是忠肝义胆之人,我是您的夫人,这些,是我该做的。”
这一句,像夜雨打在冷铁之上。
曹仁喉中微哽,未答话,只默默将药饮尽。
几日后,雨过天晴,连日的阴雨终于散去,许都也终于迎来了一丝阳光。。
曹仁伤势渐愈,坐在廊下静思。
瑛瑛送来汤水,将盏放在他手边,轻声道:“今日气候晴朗,将军可以出门走走。”
曹仁望了她一眼,而后瞬间移开视线,嘴角带有一丝倔强,忽问:“你......要一起吗?”
瑛瑛怔了怔,然后笑着点头:“好。”
曹仁听后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头,可看着她柔和的眉目,心头却猛地一紧。
当夜,曹仁第一次没有回东厢,而是睡在主屋内,守着红烛燃尽,与瑛瑛一起完成那新婚该有的仪式。
翌日天未亮,瑛瑛便起身。
这是她与曹仁成婚后第一次挽起发髻,这是真正的夫人的象征。
她悄然推门至前院。
廊下已有仆人通传,曹仁将于今日再赴兵营,短则数日,长则半月。
于是,她携了一件新缝的玄色披风,轻步走至前厅。
曹仁已经整装待发,腰悬长剑,神情肃穆。
瑛瑛上前,将那披风递于他手。
“寒气正重,我为你缝了披风。将军上阵,愿平安。”
曹仁眉头微动,终是接过,嘴唇轻启,似欲说什么,终究开口:“以后,你唤我夫君就好。”
说罢他转身而去,靴声踏雨而远。
瑛瑛伫立廊下,指尖还有未散的针线余温。
她望着曹仁远去的背影渐渐融入晨曦,如一尊墨色雕塑沉入薄雾,冰冷、孤傲、不容靠近。
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也带走她袖中藏着的一缕温意。
身后丫鬟轻声唤道:“夫人,该进屋了。”
她轻轻点头,却未动步。
“夫人。”那丫鬟又唤了一声。
她这才回神,转身缓缓步回内院。
她知道,他们二人不过是政治联姻,可她也相信,终有一日,她愿用自己的温柔,一点一滴地,融化他心中那座铁铸的城墙。
是夜,曹仁所驻军营有急报传回许都,言江夏动乱,荆州局势不稳,丞相或将派兵出征赤壁。
而此时的曹仁,正于营帐中披甲而立,眉目冷峻,沉默寡言。他手中拈着那披风,望了一眼袖口,眼神微滞,似是察觉到了袖口里绣着的那枚隐匿的白梅。
指腹轻抚而过,那一针一线,带着淡淡香气,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有人默默为他点了一盏心灯。
“将军,丞相军令。”副将进帐。
他蓦地回神,收起披风,冷声道:“备马,天明前出发赤壁。”
说罢他将披风放置在榻上。
可那朵白梅,却在帐中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开着。
许都的冬日,长而冷。
曹仁去后,瑛瑛几乎再也不曾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
她不哭,也不闹,只每日按时去后院的佛堂诵经,手指摩挲着温热的念珠,心却早已拈着另一个名字。
她不知这段姻缘最终会通向何处,只知她愿做那个等在长街尽头的人,等一场春风归来,等一座铁壁松动。
哪怕岁月漫长,也终有一日,她要让那冷硬如戟的男人,在她的怀中卸下铠甲,开口唤她一声:“夫人。”
可不久之后,赤壁战败的消息,随着北归的残兵一路传回许都。
朝野震动,百官惊惧,而曹府内,瑛瑛守在院中廊下,日复一日望着南方,等一个迟迟未归的身影。
她听闻主公已返许都,军中将领多已归营——可曹仁,始终不见踪影。
直到第三日,一名从江陵返途的斥候,送来一封薄信,覆着简淡的家徽与熟悉的墨香。
瑛瑛颤手拆开,信中不过寥寥几句:
“吾奉命镇守江陵,敌势未退,胜负未定。若一旦不守,生死难料。
汝可回娘家,亦可改嫁。勿念。”
落款仍是“曹仁”,字迹刚劲如旧,却透出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冷峻。
她怔怔地望着那封信良久,指尖微颤,泪水却迟迟未落。
许是这世上,最令人心碎的,并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有人用尽冷静与克制,亲手斩断你所有的痴念与守候。
那夜,瑛瑛未再点灯。
只将那封信收进妆匣,锁上,再未提起。
从此,她每日仍起得极早,梳妆整衣,操持府中诸事,仿佛他不过出门数日,终会归来。
管家劝她:“曹将军既让夫人你改嫁,何不听从?”
陈家也来人了,是她的大嫂,带着两名婢女,携了几件新制冬裳入府探望。
言语间尽是关切:“瑛瑛,曹将军久驻江陵,生死未卜,既他言明放你,你又何苦独守?你还年轻,陈家嫡女,尚可再议一门好亲事。”
瑛瑛低首斟茶,温声道:“多谢嫂嫂挂念。陈家家风严整,若我擅自改嫁,岂非叫世人指我陈氏轻慢名节?”
大嫂眉头一蹙,声音低了几分:“这年头,战乱不断,名节算什么?更何况——曹将军那封信你我都看得明白,他是真心不想你等。你如今一人,怎撑得起这一座府?”
可瑛瑛却轻轻抚上衣襟下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唇角微动,半晌才开口:“可如今……我并非一人。”
那是一句极轻的话语,却胜千钧之重。
她缓缓起身,移至窗前,望着院外初雪将落未落的天色,手掌覆在腹上,指间带着微不可察的温柔:
“嫂嫂,我喜脉已显……不过月余。将军临行前夜,虽未言语,但……终究,还是留了我一个念想。”
大嫂神色一滞,唇张了张,终是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从此,陈府再来人时,未带走她,也未再提“改嫁”之事。
瑛瑛独自立在廊下,望着落雪渐深。
她知道,纵使那人心如铁壁冷城,她也甘愿以这一命相系的血脉,替他守下这段缘。
他或许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可她心里,早已为他,留下了一条温柔的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