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烈日已隐,夜风渐凉,转眼到了初秋。江陵城外草木微黄,吴军的军旗仍在四面高悬,旌鼓不绝。
围城又持续了月余,吴军日夜不懈,断其水路,绝其粮草。虽魏军据城死守,但每夜潜出破围的兵卒,皆为吴军伏兵击退,连夜俘获、斩首者不计其数。
而城中情势日益紧张。曹仁坐镇江陵,曾数次试图突围,或引兵袭营,或夜火扰阵,然而每一次都被吴军料敌于先,挫其锋锐。
屡战屡败之下,魏军士气低迷,曹仁更是昼夜不得安寝,双目通红,面颊消瘦,眉宇间尽是积压的倦色与烦躁。每逢入夜,江陵城内常传来争吵与哗变之声,有卒兵叫嚷断粮,有小将密议投降,曹仁疲于应对,只能倚仗数名亲信死死压制,勉力支撑。
而蜀军那边,虽未再使下毒这般阴险手段,诸葛亮却始终未曾偃旗息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诸葛亮带着寥寥数百人,常隐匿于林野之间,假扮成魏军,昼伏夜出,专门袭扰吴军补给路线和前线辎重。一夜之间,三处粮道被毁,四座岗哨被突袭,不但扰乱了吴军节奏,更在营中掀起一阵不安。有时夜半三更,哨兵听得山林之间箫声隐隐,仿若鬼魅,等派人追查,却早无踪影。吴军将士传言,诸葛亮神出鬼没,似是会法术的仙人。
这般骚扰虽不致命,却胜在缠斗持久,若任其继续,只怕将士人心动摇,节奏尽失。
与此同时,江东新调遣的那五千援军如同及时甘霖,踏着早秋的晨雾抵达江陵南营。那是一支精锐之师,兵甲整肃、士气高昂。消息传至吴军本营,将士振奋,士气大振。
程普深知此战非胜不可。军队一抵达,他便率领其马不停蹄地北上,直扑失守已久的北营。北营地势险要,原是吴军据守的要地,却在周瑜重伤昏迷之际失于防守,被魏军趁机夺取,成了许都援军运送粮草的咽喉要道。若北营长失,江陵便成瓮中之鳖。
这一战,程普打得果敢凌厉。夜袭先行,正攻随后,火箭齐发,一举烧毁魏军新设的粮仓。紧接着步兵冲锋、骑兵断后,三路夹击,杀得魏军溃不成军。北营周围的山道上尸横遍野,残兵狼狈逃窜,途中还遭江东伏兵狙击,死伤过半。程普亲率亲兵登高而望,望见北营旌旗再度改为吴军玄色,方才长舒一口气。
北营收复的消息传来,吴军大营欢声雷动。许都来的援军被迫退回江陵外,而通往北地的粮草线亦再次被彻底斩断。魏军困守孤城,外无援兵、内粮日竭,兵将疲惫、士气低迷。
江陵之战,已进入白热化的阶段。
这场鏖战自初夏拉开序幕,至今已整整三月有余。初战之时,江陵尚绿荫浓密、江水清润,城外稻田成片,蛙鸣蝉唱。可如今时序已转入初秋,天色渐短,气温渐凉。城墙上遍布箭痕与血迹,残破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曾经青翠的田野早已化为泥泞的战场。士兵的铠甲斑驳,脸上写满倦意,却无一人敢稍有松懈。
三个月的拉锯战,吴魏双方都已伤痕累累。魏军据守江陵固若金汤,但粮草日益紧缺,兵将日夜戒备,睡眠不足,疲态尽显;吴军围城不断强攻,虽屡有斩获,却也死伤惨重,营地里随处可见新坟旧冢。每一次吹角进攻,每一次箭雨如织,皆伴随着鲜血与嚎叫,甚至连都督周瑜也中了箭伤。
江陵已非昨日之江陵,战火与死亡令这座荆楚重镇遍体鳞伤。若再拖延下去,不仅城中百姓将陷入生死边缘,吴军也恐陷兵疲粮竭之困。而此刻,局势已隐隐显现倾斜之势——随着北营重夺、援军斩断、城中困守,战局,终于走到了关键的一刻。
这日,吴营帐中檀香未散,帐帘轻垂。
周瑜着便服,斜倚软榻,面前堆着一摞军报。
他一边翻阅,一边低声呢喃:“缴获弩机四架,战俘二百八十六人……魏军昨夜再度试图破围,又败。”他指节敲击着案几,嘴角竟不自觉微微上扬,笑意中藏有将敌人困于掌中、即将收网的从容与锋芒。
忽有副将掀帘而入,抱拳道:“都督,末将探得,城中守军连日未得粮草接应,军中疲惫,士卒多有抱怨。今晨亦无巡视城墙之兵,想来已力竭。都督以为,可否趁此之机,强攻江陵城?”
周瑜抬眸,眼神如星光冷冽。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将手中战报缓缓合上,语气淡淡道:“江陵,终归是要拿下的。但……”
他停顿了一下,抬眸注视副将,眼神忽而带上几分锋利的戏谑:“在攻城之前,本都督还有一桩私事。”
副将微怔:“私事?”
周瑜微微颔首,轻声道:“我要去会一会旧识——诸葛亮。他在暗处如蝼蚁般窥探我军动向,日日搅弄风雨。也罢,劳烦他多日,倒不如我亲自登门,光明正大地请他出来走走。”
副将闻言脸色大变,忙道:“都督!此事万万不可!您伤势未愈,前些日子还卧床不起,如今虽能行走,但若亲自冒险前往,万一有失——”
周瑜抬手止住他的话,神情坚毅,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果决:“放心,我知道诸葛亮何其谨慎,我会安排你们在后方保护。”
他转头看向帐外,远山层叠,云卷云舒,一如那兵家谋局中的隐线与杀机。他缓声补道:“明日寅时,你率三百轻骑至西麓岗设伏,五百弩兵列于山后,听我口令行事。若他现身,我便当面斥破他的算计;若不现,亦可逼他现出破绽。此事,该有个了断了。”
副将闻言,只得低头应道:“末将领命!”
帐中沉默片刻,周瑜微微仰靠在榻上,指间缓缓摩挲着羽扇,神情悠远,低声道:“孔明,我与你总要有一战。我们......该好好算笔账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江陵北营西麓岗的山丘间已是肃杀一片。
细雨淅淅沥沥,晨雾缭绕,湿润的泥土夹着草叶的气息从林间缓缓升起,吴军早已伏于草丛与乱石之间,一双双眼睛在阴影中紧盯着远处的营地轮廓。
西麓山岗下,是蜀军设下的几处临时前哨,赤色的蜀汉旗帜在风雨中微微摇晃,营帐不多,守军寥寥,似乎毫无戒备,正是他们屡屡扰乱吴军的斥候队所依仗的据点之一。
而今日的周瑜,却并未换上都督官服,也没有身披铠甲。他身着月白色宽袍,腰束青玉带,袖口以暗金绣线描着飞鸟云纹,头戴玉冠,鬓发如墨而整齐。他手中轻摇一柄白羽扇,面容清俊,神情淡然,宛若一位文人墨客,仿佛此行是去会见故友而非出征之人。
然而谁都知道,这般从容外表下,藏着的却是一位冷峻精密的统帅之心。
就在出发前,他忽地停住脚步,目光落在山路尽头的晨雾中。转瞬,他回过头来,淡声吩咐身侧亲信:“你去,替我取一样东西。”
亲信一愣,连忙拱手:“都督要何物?”
周瑜微微俯身,凑近那人耳边,低声道出几句。话音方落,亲信眼神立变,霎时便明白了他的意图,郑重抱拳:“属下明白,即刻前往。”
“还有一事。”周瑜忽地望向南方军营方向,神色如常,却语出意外,“去,把孙小姐请来。”
亲信一怔:“孙小姐?”
周瑜淡淡道:“蜀汉,还欠着她一笔账。”
亲信低首应声:“是!”
不多时,亲信翻身上马,策马飞驰而去。
此时,孙尚香站在不远处营帐外的兵器架前,身着深红窄袖战袍,腰间束银带,手执木剑,正俯身细心指导着阿吉练剑。
“出剑要稳,手起手落之间要有杀意。腿不能乱动,扎马步要稳。”她沉声道,语气一如既往地利落干脆。阿吉一身练武衣,额角挂着汗珠,脚下扎着马步,手臂酸痛得发颤,却咬着牙不肯停下。他的动作虽略显僵硬,但眼神里是一片专注与倔强。
小乔站在一旁,看着阿吉汗水湿透衣襟,忍不住劝道:“好了好了!都练了一个时辰了!阿吉,先吃点早膳吧,吃完再练也不迟。”
阿吉连头都不抬一下,语气坚定道:“不!旁人哪有机会能让孙小姐亲自指点?我一定要格外珍惜这机会。”
小乔轻叹一口气,嘴角却含笑,转而拿起帕子替他擦汗:“那也得吃饭呀,你还在长身体呢!不吃饱哪有力气练剑?”
话音未落,一名穿甲束发的亲信急步走来,在她们面前抱拳躬身行礼:“周夫人,孙小姐。”
香儿略一点头,警觉地望着他,问道:“有事?”
亲信望了一眼阿吉和小乔,低声道:“孙小姐,请借一步说话。”
香儿微微皱眉,但还是抬手对阿吉道:“你继续练着。”随即跟着亲信走向远处。
小乔目送两人走远,心中泛起一丝不安,她目光一转,看了看阿吉。阿吉立刻心领神会,将木剑放回兵架,猫着腰悄悄跟了上去。
不多时,只听远处传来香儿震惊愤怒的声音:“什么?!蜀军也在江陵?!还害得我北营中毒?!”
亲信面色沉着,语气平静:“正是。都督已探得消息,诸葛亮潜藏暗处,时常扰军,更可能与北营中毒一事脱不了干系。都督传令,让末将带您亲自前往探营。蜀军之事,如何处置——由您定夺。”
香儿气得浑身颤抖,唇角泛白。她原以为逃出蜀中、回归江东,便与那段过往斩断了干系。她不曾想,命运竟还要将她与蜀人再次纠缠。
她咬牙,眼神如冰:“好!就让我亲自去见见他们——看他们还记不记得曾经的‘刘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