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已至,严寒笼罩着南郡,接连又下了几场大雪,将江陵城内外装点得一片素白。
太守府书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周瑜终于批阅完了今日的最后一份政务文书。
他放下笔,轻轻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近期,周瑜的重心已转向整顿地方豪强的私有武装与非法占据的土地。
他的策略清晰而稳妥:从小到大,循序渐进,将最难啃的杜氏一族放在最后解决。
这些日子以来,在他的威压和劝导下,一些较小的势力已然服软,陆续主动上交了私藏的兵器、马匹以及规模不大的私人军队。
这些私人武装多是在先前江陵战乱频仍时,各地家族为求自保而组建,数目不大,性质也不算特别恶劣。
周瑜秉持着稳定为主的方针,只要他们主动上交,便不予深究。
目前,这部分小势力大部分已经配合,然而,仍有几处较为顽固的势力在负隅顽抗,而他们,皆以杜氏一族马首是瞻。
可真正让周瑜感到头疼的,并不仅仅是这些看得见的兵马。
杜海此人在江陵乃至南郡民间积累的威望依旧很高,他深谙笼络人心之道,这些年明面上确实为百姓做了不少“善事”:
譬如开设粥棚接济贫苦;偶尔减免一些佃户的租子;或是出面调解一些民间纠纷,表现得如同一个仗义疏财、主持公道的乡绅。
这些小恩小惠虽不算巨大,却足以让不少百姓对他心存感激。
因此,周瑜深知,若在此时贸然对杜家采取强硬手段,反而会激起民怨,弄巧成拙,使得自己这段时间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民心付诸东流。
此时,他需要找到一个两全之策,既能稳妥地解除这些私人武装,铲除地方割据的隐患,又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民心的动荡。
周瑜独自坐在书房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那茶水的苦涩仿佛也浸入了他的心间。
他不由得想起了两位早已不在身边的长辈——
曾担任过洛阳令的周父,以及治理地方多年的乔公。
他眼神有些悠远,低声喃喃自语,仿佛在寻求那冥冥之中的指引:
“父亲,岳丈……若换作是您二位身处此境,会如何做?”
周瑜在军中多年,战场决胜于他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可如今,这城郡治理之道,却远非战场可比。
南郡的一切,对他而言,着实是一番全新的、更为艰难的考验。
这些日子,他殚精竭虑,身心俱疲,竟觉得比当年在赤壁与曹操对峙、在江陵与曹仁血战时,还要累。
他抬手,轻轻掐指计算着时日。
自上次星夜离开庐江,返回南郡,竟已过去了整整十日。
“还有半个月……”
他低声自语,冷峻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就是夫人的生辰了。”
腊月二十四。
这个日子,早已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骨血之中。
他暂且将关于杜家、关于兵马的沉重思绪暂且压下。
“今年,该送夫人什么才好?”
他想到江陵新近流行的、镶嵌着彩色琉璃的铜镜,做工精巧,华光熠熠,但转念一想:
“夫人素来不喜过分奢华。”
此念作罢。
他又记起前几日有商人献上过一柄用香木雕琢的七弦琴,形制古朴,自带幽香:
“夫人擅音律,或会喜欢?”
但随即摇头。
“此琴音色,终究不及她惯用的那一张清越通透,怕是难入她耳。”
又否了。
还有西域胡商带来的、以珍稀鸟羽织就的披肩,据说轻暖异常,色泽斑斓。
“此物或可御寒。”
他思忖着。
但很快又自我否定:
“可夫人如今身子重,穿着更求舒适简便,这般华而不实之物,怕是只会束之高阁。”
就这样,想着想着。
周瑜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去年此时。
那时他们还在江东,小乔生辰那日,他送了她一把粉色玉骨折扇。
“多谢……周公子。”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小乔接过那折扇时瞬间亮起的眼眸,和一声带着羞涩与欣喜的道谢。
“周公子……”
“乔小姐……”
这两个他们初识时的称呼,此刻竟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起来。
周瑜无意识地低声重复着,唇边漾开的笑意越来越深,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乔府初见,那个微微侧首好奇打量自己的乔家二小姐。
他一边回味着那声软语温言的“周公子”,一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竟就这般靠在椅背上,任由自己沉入那充满桃李芬芳与琴音袅袅的过往梦境之中,暂时忘却了南郡的风雪与肩头的重担。
书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石青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禀太守!”
周瑜几乎是瞬间惊醒,那双带着疲惫红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开。但他的声音却依旧保持着温和,只是略微低沉:
“进。”
石青应声推门而入,快步走到书案前,拱手禀报,语气带着紧迫:
“太守,监视杜府的兄弟传来急报,约在一个时辰前,杜若连夜出城了。”
一听到“杜若”这个名字,周瑜的眉头便不自觉地紧紧蹙起。
“可是独自一人?”周瑜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身体已微微前倾。
“不……”石青摇头。
周瑜闻言,眼神骤然锐利,抬眼看向石青,追问道:
“随从多少?往哪个方向去了?”
石青清晰地回禀:
“随行约有二十人,皆着统一黑衣,且人人佩有兵刃。他们是从城东门出去的,守城士卒例行询问时,他们声称是杜小姐临时起意,要出城赏雪游玩。”
“城东……”
周瑜缓缓站起身,低声重复着这个方向,脑中飞速运转:
“往东……便是通往庐江和江东的主道。”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骤然缠绕上他的心头。
庐江……
江东……
周瑜沉默着,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炭火还在不知情地燃烧。
石青屏息凝神,等待着指令。
良久,周瑜抬起头,目光冰冷如刃,只吐出一个清晰而果决的字:
“追。”
——
第二日,庐江。
午后难得的晴朗天气,阳光带着些许暖意,驱散了连日的阴寒。
小乔换上了一身便于走动的衣裳:
一件杏子黄的素面锦缎夹袄,配着月白色的百褶长裙。
她今日特意打扮得温婉素净,乌黑的秀发只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松松绾起,耳上、腕间皆未佩戴任何华丽首饰,显得端庄又亲和。
她今日要带阿吉去城南那间颇有名望的私塾,亲自询问那里的老先生,可否让阿吉入学读书。
香儿站在小乔身旁,一边仔细地为她系好斗篷的带子,一边蹙着眉头,不放心地再次确认:
“你们真不让我跟着一起去吗?就你们两个,我还是不放心。”
小乔转过身,握住香儿的手,柔声劝解:
“香儿,那私塾离得不远,来回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况且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事?你就别担心了。”
阿吉也在一旁挺起小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放心吧孙小姐!我一定会保护好周夫人的!绝不让任何人靠近!”
可孙尚香想了想,还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可不可!这万一……万一有点什么闪失,该如何是好!”
小乔见她如此坚持,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带着理解和体贴:
“香儿,你今日不是早已约好了要去城西马场,试骑那匹你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乌云驹吗?你都盼了那么久,我怎好因为这点小事就让你扫兴,耽误了你的正事?”
小乔心细,早知香儿今日另有安排,而且对此期待已久,自然不忍让她错过心爱之事。
话虽如此,香儿依旧放心不下,退了一步说道:
“那……那可得多叫些人跟着!”
小乔闻言,不由得莞尔:
“我们若是这般兴师动众,带着一大群护卫闯进去,万一吓着了私塾里的老先生怎么办?显得不像是去求学的,倒像是去……去打劫学堂的了。”
可阿吉此刻也抬起头,小声地插话道:
“可是周夫人……我……我觉得,孙小姐的担心也有道理。要不……还是叫些人吧?不必多,两个就行了,远远跟着就好。我……我也有些担心……”
他说着,担忧地看了看小乔那厚实冬衣下圆润隆起的腹部。
见阿吉也这般说,小乔心头一软,终于松了口:
“也罢……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也好,就叫上两个稳妥的随从跟着吧,人不必多,免得惊扰。”
说罢,她整理了一下斗篷,脸上流露出期待的神色。
自从怀孕后,她已许久未曾出过周宅的大门了,今日能借此机会出去走走,看看街景,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让她感到十分愉悦。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感受着里面两个小生命的动静。
然而,此刻满怀期待准备出门的小乔,全然不知———
周宅外,不远处的一片林地中,正有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如同潜伏的毒蛇,紧紧盯着那扇即将开启的宅门。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连夜带人赶至庐江的杜若。
她在寒风中已等待了许久,胸中被嫉妒和恨意灼烧着。
良久,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小姐,”杜若身旁一名黑衣随从压低声音提醒,“似有人出来了。”
杜若却冷哼一声,脸上满是不屑与一种即将得手的狠戾,她低声命令:
“你们就在这里待命,没有我的信号,不得妄动,我一人先去看看。”
说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佩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身杀意,缓缓朝着周宅大门的方向逼近。
她想象过无数次与周夫人相见的情景,想象着对方或许是个妖娆妩媚、工于心计的女子,或许是个仗着家世目中无人的骄纵千金……
她早已准备好了用最恶毒的语言、最凌厉的剑锋去面对那个臆想中的敌人。
然而,当大门完全打开,那个身影清晰地映入她眼帘时,杜若所有的预想、所有的狠戾,都在瞬间凝固了。
只见一位女子迈着轻盈而端庄的步子,独自走了出来——
她身披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斗篷下是素雅的月白襦裙。如云的青丝仅用一支简单的碧玉簪松松绾起,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半点珠翠修饰。
然而,正是这份极致的素净,反而衬得她肌肤如玉,眉目如画,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婉、娴静与清新,让人见之忘俗。
她就像是江南烟雨中走出来的一株空谷幽兰,不染尘埃,美得浑然天成。
杜若知道,眼前那女子,这就是那个让自己恨入骨髓的周夫人。
可就在这一刹那,杜若心中所有的“为什么”似乎都有了答案。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周郎那样的男子,会对此女倾心相待,忠贞不渝。
同时,她也明白了,无论自己如何如何费尽心机,在这样纯粹而深厚的美丽与气韵面前,都显得如此拙劣可笑,根本不堪一击。
然而,最让杜若如遭雷击、心神俱震的是——
那位周夫人,此刻正身怀六甲。
那冬日厚重的衣物也无法完全遮掩的、圆润隆起的腹部,清晰地宣告着:里面,正孕育着周郎的骨血,是他们爱情最直接的见证与结晶。
杜若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思绪,大脑一片空白。
她原本紧握剑柄的手,不知何时已无力地松开。
就在这时,门口的小乔也注意到了不远处这个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陌生女子。
小乔远远望去,只见对方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墨绿色绣金边的骑射服,长发高束成马尾,腰间佩剑,眉宇间英气勃勃。
小乔心中并无惧意,反而生出几分欣赏,心想:
“这般英气的女子,除了香儿之外,她算是我遇到的第二个了。”
小乔见那女子一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便本着善意,眼中含着温和的欣赏,嘴角自然而然地微微上扬,朝着杜若的方向,轻轻颔首,露出了一个友善而恬淡的微笑。
那笑容,如同冬日里骤然绽放的暖阳,纯净、温暖,不带丝毫杂质,更无半分敌意与审视。
就在这微妙而寂静的对视时刻,阿吉清脆响亮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周夫人!马匹和车驾都准备好啦!我们可以出发了!”
这声音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杜若耳边。
她像是从一场迷梦中被惊醒,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慌与狼狈。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逃避般地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跑一样,快速朝着来时的林子方向走去,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光秃秃的树干之后。
小乔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心觉疑惑。
这时,阿吉牵着套好的马车从侧门绕了过来,两名随从也牵着马跟在后面。
小乔一边小心翼翼地准备上车,一边带着几分打趣,对阿吉柔声说道:
“阿吉,你是不知,我刚刚在门口遇见一位陌生的女子,她的装扮打扮,竟和香儿有七八分相似,都是那般英姿飒爽,真让人欣赏。我想啊,若是她俩有缘遇见,说不得还会因意气相投,想要切磋比试一番武艺呢。”
阿吉一听,立刻扬起小脸,语气里充满了对香儿的崇拜和毫无保留的信任:
“孙小姐武武艺可是这世间女子中顶顶好的!任她是哪个,肯定都打不过孙小姐!”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小乔,让她稳稳地坐上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
待小乔坐定,阿吉利落地放下车帘,自己则灵活地爬上了车夫旁边的位置。
两名随从翻身上马,一前一后护卫着马车。
车夫轻轻吆喝一声,马鞭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响声,车轮缓缓转动,朝着城南私塾的方向,平稳地驶去。
而在不远处的林间,杜若背靠着一棵粗糙的树干,微微喘息着,心情复杂难言。
回过神的杜若,背靠着冰冷的树干,脑海中反复萦绕的,全是那位周夫人方才的身影——
那温婉娴静的气质,那纯净不含杂质的微笑,尤其是……
那即便穿着厚重冬衣也清晰可见的、圆润隆起的腹部。
“她…..她竟然已经有了身孕……”
杜若喃喃自语,周夫人有孕这个事实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原来如此……”
她忽然间明白了,明白了周瑜为何会独自一人前往南郡上任。
原来,那位周夫人并非她所臆想的那般“怯懦”、“逃避”,而是因为身怀六甲,有着更重要的责任。
这个认知,让她那被恨意扭曲的思绪中,竟也生出了一丝近乎理解的恍然。
看着那辆载着周夫人的马车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缓缓启动,杜若内心经历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此刻,周围僻静,目标明确,正是动手的绝佳时机。
但那仅存的一丝良知和理智在微弱地呐喊:
“我……真的要这么做吗?”
然而,疯狂的嫉妒和病态的占有欲再次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
“想杀她,易如反掌,如同捻死一只蚂蚁。”
可是……心中另一个声音在说:
“她怀着身孕……那是周郎的血肉……”
但这个声音反而催生了她心中最恶毒的念头:
“那就……更不能让她生下来!”
一念之差。
杜若的眼神变得异常狠厉:
“我绝不要……像我母亲那般,眼睁睁看着……别人生的孩子叫自己娘!周郎的孩子,只能由我来生!”
这偏执而荒谬的信念,如同最后的枷锁彻底崩断。
她已经无可挽回地认定,只要这位周夫人死了,那个横亘在她与周郎之间的障碍就消失了,周郎悲痛过后,目光终将落到自己身上。
她扭曲地认为,这才是她与周瑜本该有的结局。
于是,怀着这种自我催眠般的、疯狂而坚定的信念,她猛地从树后转过身,脸上再无半分犹豫与迷茫,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她对着林中待命的随从,声音阴狠如同淬毒的冰凌,下达了致命的指令:
“你们,随我出发,跟上那辆马车。”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寒气:
“杀了马车里的人,务必……做得干净利落。”
长久以来对杜家的畏惧与服从已然刻入骨髓,随从们当即齐声应道:
“是!”
他们迅速整理兵刃,翻身上马,准备追随杜若,去执行那不容置疑的任务。
与此同时。
就在距离这片树林不算太远的官道上,另一队人马正在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地疾驰。
他们约有三十余人,人人矫健,正是奉周瑜之命追踪杜若的吴军精锐骑兵。
他们连续赶路,人马皆已显疲态,但依旧保持着高速。
为首的副将勒紧缰绳,眯着眼眺望前方岔路,眉头紧锁,语气带着研判:
“那个方向……莫不是……庐江?”
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妙。
身旁的百夫长闻言,也是满脸疑惑,接口道:
“庐江?那杜若突然跑去庐江作甚?就算是游山玩水也不必跑得如此之远吧?”
“庐江……庐江……”
副将喃喃重复着这个熟悉的地名,脑中飞速闪过有关此地的一切信息。
突然,他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骇,失声道:
“庐江!那是周都督的故乡所在!而且……我隐约听说,此刻周夫人和郡主一同安置在庐江周宅!”
百夫长听后,也是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都督昨夜急令我们务必连夜出发,紧紧盯住杜若,原来……根源在此!”
副将脸色剧变,再不敢有丝毫耽搁,猛地一挥手,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大喝道:
“别说了!快!加快速度!快追!”
话音未落,他已狠狠一夹马腹,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窜了出去。
身后骑兵见状,也纷纷催动战马,顾不上疲惫,将速度提升到极致,沿着官道,朝着庐江方向,卷起一路烟尘,拼命追赶。
时间,在此刻变得无比珍贵,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关系到无法承受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