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冬日的晨光洒下,温柔地唤醒沉睡的人。
小乔悠悠睁开眼,首先钻入鼻息的,便是那股熟悉的、清冽而令人安心的檀香气息。
她下意识地扭头,竟发现周瑜依旧在她身侧,一只手臂还保持着环绕她的姿势,他闭着眼,似是养神,却显然并未离去。
小乔心中诧异,带着刚醒的慵懒鼻音轻声问道:
“怎么……公瑾你竟还未出发?”
周瑜睁开眼,微微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低声道:
“夫人忘了?今日是郎中为你请平安脉的日子。待你把完脉,确认一切安好,我再出发不迟。”
小乔闻言,心中一阵暖流涌过。
她原本想说“把脉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须你特意耽搁”。
可话到了嘴边,看着周瑜那专注而关切的神情,又咽了回去。
她深知,这是周瑜对自己的珍视。
于是,她将脸颊在他臂弯里轻轻蹭了蹭,柔声改口:“还是公瑾心细,什么都记得。”
良久,二人收拾妥当,周瑜也已换上了那身象征权责的朱红色太守官服,更显挺拔威严。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郎中的叩门声。
周瑜沉声道:“进。”
郎中提着药箱躬身而入,恭敬地行礼后,便在小乔腕间覆上丝帕,仔细诊察脉象。
室内一片安静,周瑜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郎中的手指和小乔的脸庞。
良久,郎中收回手,对着周瑜和小乔拱手复命:
“都督,夫人。夫人脉象平稳有力,气血恢复甚佳,身子已无大碍,腹中胎儿们亦安好。可见这几日静养得宜。只是……”
他顿了顿,看向小乔的左臂,“夫人左臂的创伤极深,愈合还需时日,虽万幸未伤及筋骨根本,不过……依老朽看,此伤愈合后,只怕……难免要留下一道疤痕了。”
周瑜一听“疤痕”二字,眉头立刻紧紧蹙起,眼中满是心疼与不忍,立刻追问道:
“先生,难道就没有什么药方,能尽力消除,不让她留疤吗?无论多珍贵的药材……”
“公瑾,”
小乔却忽然出声打断他,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周瑜那身整齐的官服,看到他掩盖其下的印记——
周瑜的左肩、右肋、脊背……那里都有她曾亲手抚摸过、为之落泪的伤痕。
“明明你自己一身都是疤痕,如今倒为我这小小一道心疼起来了?”
周瑜握住她的手,语气认真:
“这如何能一样?我身为武将,驰骋沙场,伤痕是宿命,亦是勋章。可夫人你不同,你素爱美,肌肤莹润,我……我怕你日后见了这疤痕,心中会不喜,会难过。”
小乔低头,仔细地看了看自己左臂上那包扎好的伤口。
她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沮丧,眼中反而闪烁起一种兴奋的光彩。
她抬起头,将受伤的手臂往周瑜眼前凑了凑,语气带着点小得意:
“这下好了,我也和公瑾你一样了!我也有疤了,我们是不是更像一家人了?”
她这番言论,让周瑜瞬间愣住,随即,一股暖流彻底淹没了他那颗因担忧而紧绷的心。
他看着小乔那亮晶晶的眼睛,终是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和更紧的拥抱。
——
用过早膳,又再三叮嘱小乔安心静养后,周瑜便翻身上马,踏上了返回南郡的官道。
马蹄声疾,卷起一路烟尘,将庐江的温情与安宁远远抛在身后。
直到夜幕笼罩大地,星月无光,他才风尘仆仆地抵达江陵城。
在踏入南郡地界的那一刻,他脸上那仅存的一丝柔和便如同被寒风吹散,彻底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入骨髓的严肃与冰冷。
太守府前的侍卫远远见到他的身影,无不凛然,纷纷低下头,抱拳躬身,动作整齐划一,无人敢在这位威势日隆的年轻太守面前有丝毫怠慢。
然而,周瑜刚在府门前勒住马缰,甚至还未下马,锐利的目光扫过太守府周围,便已敏锐地察觉到气氛非同寻常。
府外的护卫比平日增加了数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尚未完全散去的肃杀与紧张。
他心中已然明了了几分——
定是杜家,在收到了那份“厚礼”之后,终于按捺不住,有了动作。
果然,他刚一下马,一名负责值守的护卫便快步上前,脸色凝重地准备禀报。
周瑜脚步未停,一边大步流星地迈向府门,一边声音冰冷地吐出几个字:
“且说吧。”
那护卫低着头,紧跟在他身侧,语速极快却清晰地汇报:
“回禀太守,杜海在收到杜若的头颅之后,当场呕血,险些晕厥。他门下圈养的那些亡命之徒,群情激愤,前夜子时,竟趁夜色埋伏在太守府周围,发疯般冲杀过来持刀乱砍,欲图不轨!我军……我军措手不及,死伤了些弟兄。”
周瑜的脚步猛地顿住,停在太守府门槛之内。
他没有回头,声音如同结了冰碴:
“死伤几人?我要确数。”
护卫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
“伤三十五,战死……十六人。”
周瑜沉默了片刻,微微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唯有杀意在无声涌动。
他吐出四个字,字字千钧:
“此仇,必报。”
他说着继续缓缓向前走,又问:
“那杜海,是否已经知晓杜若为何会死?”
护卫连忙点头:
“杜家已经收到了那些刺客画押的认罪书副本,上面将杜若如何带刺客前往庐江、行刺周夫人致其受伤的经过写得清清楚楚。他们……理应已经知道原委。”
“好。”
周瑜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行至庭院中央,停下脚步,语气意味深长:
“我要让杜若行刺周夫人并致其身受重伤、险些丧命的消息,在江陵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明日一早,便去张贴告示。”
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身后的护卫身上,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你知道,那告示……该如何写。”
护卫瞬间心领神会。
周太守是要将杜家的罪行公之于众,不仅要坐实其罪,更要利用此事,彻底打击杜家的声望,让他们在江陵民心尽失,陷入千夫所指的孤立境地。
这不仅是报复,更是诛心之策!
“是!太守!属下明白!”
护卫抱拳,沉声应命,声音中带着一丝执行任务的决然。
周瑜不再多言,转身,身影没入通往书房的回廊阴影之中。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程普焦急不安的身影。
他已在房中踱步多时,一见周瑜推门而入,立刻快步迎上,心急如焚地问道:
“都督!您回来了!周夫人……她是否已安然无恙?”
周瑜看着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将,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的笑意,他抬手拍了拍程普坚实的肩膀,语气肯定:
“劳程将军挂心,夫人已无恙,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
程普闻言,一直紧绷的心弦这才猛地松弛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然而,这轻松仅仅持续了一瞬,他脸色骤然一变,竟后退一步,单膝重重跪地,抱拳低头,声音沉痛而充满自责:
“都督!属下失职!未能及早洞察杜家的动向,未能及时阻拦那罪女前往庐江,致使周夫人受此惊吓与伤害!此乃属下大过,请都督降罪责罚!程普绝无怨言!”
周瑜看着他跪下的身影,没有立刻说话。
他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扶住程普的双臂,用力将他搀扶起来,目光平静却极具力量地直视着程普充满愧疚的眼睛。
“程将军,”
周瑜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公正:
“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程普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与难以置信,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周瑜继续淡然说道,条理分明:
“其一,你派出的那队吴军骑兵,行动迅捷,判断精准,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射杀首恶,护卫夫人周全,若非他们,后果不堪设想,此乃大功一件。”
“其二,在我离开南郡这些时日,郡中政务军务,皆由你代为执掌,处置得当,内外安稳。你调度有方,稳住了大局,此乃坐镇之功。”
程普听着周瑜逐一列举他的功劳,而非罪责,一时间心潮澎湃,喉头哽咽,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周瑜却已不再多言,他转身走到案几旁,亲手提起茶壶,斟了一杯热茶,然后递到程普面前,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程将军,这几日,辛苦了。喝完这杯茶,便回去好好休息吧。南郡……接下来还有许多事,需要倚仗将军。”
程普看着眼前这杯由都督亲手斟满、递来的茶水,又看了看周瑜那带着信任与托付的眼神,心中所有的愧疚、不安都化为了滚烫的忠诚与感动。
他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恭敬地接过茶杯,如同接过军令状一般,仰头将杯中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谢……都督!”
他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与激动。
放下茶杯,程普再次抱拳,深深一礼,然后才转身,迈着沉稳有力得多的步伐,退出了书房。
周瑜的目光重新落回案头的文书上,眼神再次变得锐利而冰冷。
内部的安抚已毕,接下来,便是对外部敌人的雷霆手段了。
——
第二日清晨,太守府前的告示牌下,早已被闻讯赶来的江陵民众围得水泄不通。
人们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如同煮沸的开水。
一个瘦高的男子挤在前面,指着告示对身旁的人低声道:
“怪不得!前几日就隐约听闻杜家那位千金意外身亡了,可杜家对死因一直遮遮掩掩,讳莫如深!原来竟是这么回事!我有个远房亲戚在杜家帮佣,偷偷告诉我,出殡那天,棺材轻得不对劲,里面只怕连个全尸都没有,身子都是用棉花丝绸填充的假人!”
旁边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立刻接话,脸上满是同情:
“天爷啊!周夫人真是可怜!怀着身孕,与周太守分隔两地,独自养胎,已是辛苦,竟还要遭遇这般毒手!那些杀千刀的刺客,怎么下得去手!要我说,周太守还是太仁慈了,换做是我,早就带兵把他杜家满门抄斩,以绝后患!”
一个看起来有些见识的老者捋着胡须,忧心忡忡地补充:
“你们还不知道吧?前晚,杜海养的那些门客,跟疯了似的,趁夜冲击太守府!死了好些吴军呢!这等无法无天、睚眦必报的家族,若是继续留在南郡,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吗?杜家简直就是地方的毒瘤啊!”
就在群情激愤,议论达到高潮时,太守府那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一身朱红太守官服、神色肃穆的周瑜,在护卫的簇拥下迈步而出。
“周太守到——!”
护卫高声唱喏。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位年轻而威仪的太守身上。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周瑜面向众人,声音清晰而沉稳地说道:
“诸位乡亲,前几日因家中突发变故,本太守不得不暂离南郡,致使郡中政务有所耽搁,身为父母官,此乃失职。今日特来,向江陵的百姓们致歉。”
说完,他竟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微微拱手,行了一礼。
这番举动,让民众们既感意外又觉动容。
立刻有热血青年在人群中高喊:
“杀了杜海!”
“灭了杜家!”
“为民除害!”
声浪再次掀起。
周瑜抬起手,让沸腾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紧张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周瑜的目光扫过全场,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令人信服的公正:
“诸位的心情,本太守感同身受。然,国法如山,政令需明。本太守在此向诸位保证,我绝不会因一己私怨,便妄动刑罚,罔顾律法。”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承诺:
“请江陵的父老乡亲们,耐心多给予些时日。待我吴军将其所有罪证一一查实、落实,证据确凿。”
“我必以雷霆之势,将其一举歼灭!绝不容此等祸国殃民、目无王法之辈,继续为害南郡,惊扰百姓!”
“好——!”
“周太守英明!”
“我等信服!”
——
与此同时,杜府之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风声鹤唳。
昔日倚仗杜家权势、横行江陵的门客们,如今大多已被吴军扣押,投入大牢,只待罪证确凿后一并落罪问斩。
偌大的府邸,显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些忠心的老仆和少数几个杜海暗中蓄养、未曾暴露的死士。
内室之中,杜海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头发散乱,眼窝深陷,昔日作为地方豪强的精明与气度荡然无存。
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紫檀木盒,那里面装着的,正是他爱女杜若的佩剑。
他枯槁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冰凉的盒盖,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滴落在木盒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若儿……我的若儿啊……”
他声音嘶哑:
“你……你虽有错,千错万错,不该动那周夫人……可那周瑜……周瑜他也太狠毒了啊!他竟……竟连个全尸都不给我儿留下!此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他猛地抬起头,对着空寂的房间,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周瑜!我杜海在此发誓,就算拼尽这条老命,倾尽我杜家所有,也定要让你……替我若儿陪葬!”
“若儿……我苦命的若儿,你生前那般爱慕他,至死都念着他……为父……为父这就成全你!这就送他周瑜下去陪你!愿你们在阴曹地府……能做一对夫妻!”
他猛地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唤来一名亲信死士,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去!拿着我的令牌,动用我们这些年暗中积攒的所有力量,联络那些收钱卖命的亡命之徒,将我们能调动的所有兵马,全部集结起来!五日,我只给你五日时间!”
他死死盯着亲信,浑浊的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凶光,一字一顿地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五日后,夜半三更,目标只有一个——进攻太守府,不计代价,不论生死,给我取下周瑜的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