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七安的指尖刚触到那根断裂的肋骨,寒意便如毒蛇般顺着经脉爬入心口。
刹那间,天地失声。
风停了,尘埃凝在半空,连玄冥子手中掐诀未落的符光也僵住不动。唯有那一具具横陈于荒原之上的战将遗骸,在无声震颤,仿佛沉睡万载的灵魂正从幽冥深处缓缓睁眼。
“不要碰!”华瑶的声音撕破寂静,却已迟了一瞬。
钟七安只觉五脏六腑被无形巨手攥紧,一股暴戾至极的煞气自遗骨中喷涌而出,如洪流倒灌丹田。他闷哼一声,脊背弓起,冷汗瞬间浸透黑袍。混沌神体本能地运转,可这一次,并非温顺吸纳,而是剧烈排斥——这煞气太古老,太纯粹,带着千军万马赴死前的怨怒与不甘,几乎要将他的神魂碾成齑粉。
“他在燃烧自己!”玄冥子低喝,袖中飞出三枚青铜钱,在空中排成三角阵势,镇压四周躁动的空间波动。
华瑶咬破舌尖,强行催动体内灵力,一掌按上钟七安后心。她本欲以净化之力疏导煞气,却不料掌心甫一接触,那原本温润如玉的白光竟骤然转为猩红,如同血雾弥漫。
她瞳孔微缩。
这不是净化——这是杀戮。
钟七安喉头一甜,鲜血自嘴角溢出,染红胸前衣襟。可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混沌神体终于逆转局势,开始疯狂吞噬煞气。那些曾令他几近崩溃的能量,此刻竟如江河归海,尽数汇入奇经八脉,凝练成一道道漆黑如墨的纹路,自骨骼深处蔓延而出。
“咔……”
细微的声响自他体内传来,像是某种封印碎裂。
第一片战甲在他左肩成型,质地非金非石,泛着幽暗光泽,表面浮现出扭曲符文,似字非字,似图非图,流转之间隐隐有低语响起,却听不真切。
“那是……战魂铭文?”玄冥子眯起双眼,声音罕见地带上一丝惊疑。
第二片战甲覆盖右臂,第三片护住胸膛,第四片沿脊柱攀爬而上,直至颈侧。每一片生成,钟七安的气息便暴涨一分,双目之中亦有血丝隐现,仿佛整个人正在被战场亡魂同化。
“停下!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行尸走肉!”华瑶猛地抽回手掌,指尖微微发抖。
钟七安没有回答。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这片无边荒原——残旗猎猎,断戟插地,远处山峦形如巨兽俯卧,天穹低垂,灰云翻滚,不见日月星辰。整座遗迹仿佛被时间遗忘,又被仇恨填满。
“我……还能掌控。”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它们想让我看见什么。”
话音未落,地面猛然一震。
数十具遗骸同时坐起,空洞的眼窝中燃起幽蓝火焰。锈迹斑斑的铠甲发出刺耳摩擦声,残破兵刃拖在地上,划出深深沟壑。这些远古战灵并未立刻进攻,而是列成方阵,缓缓向中央靠拢,将三人围在其中。
“他们不是攻击我们。”玄冥子退至钟七安身侧,低声说道,“他们在……行礼。”
钟七安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战甲已覆盖全身大半,唯余面部未被遮蔽。他能感觉到体内奔腾的力量,也能察觉到那一道道来自战灵的注视——不是敌意,而是审视,是等待。
“你们想要什么?”他喃喃道。
无人回应。唯有风穿过枯骨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华瑶紧紧攥着袖中那块破碎玉佩,指节发白。自从踏入这片遗迹,它就开始发热,仿佛与某种存在产生了共鸣。而更让她不安的是,每当她试图调动灵力,那股净化之力就会自动转化为杀戮形态,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周围土壤也会悄然龟裂、焦黑。
“为什么……偏偏是我?”她闭上眼,心头翻涌起幼年记忆——师尊临终前将玉佩交予她时的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悸。“若有一天它亮起,切记……莫信任何人。”
包括你吗?师尊?
“华瑶。”钟七安忽然转身,战甲随动作轻响,宛如活物呼吸。
她睁开眼,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别怕。”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信你。”
一句话,轻如鸿毛,却重重砸在她心湖之上。她喉咙一紧,险些落下泪来。
可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一道金光自她怀中爆射而出,正是那块玉佩!它悬浮半空,碎片自行拼合,虽仍残缺,却已显出完整轮廓——竟是一枚古朴令牌,正面刻“净世”,背面蚀“斩魔”。
战灵们齐齐一震,攻势骤停。
“这……这是……”玄冥子脸色剧变,踉跄后退两步,“净世宗遗令?不可能!那支血脉早在三千年前就被屠戮殆尽!”
华瑶怔在原地,脑中嗡鸣不止。
净世宗?那不是她师门的名字!她的宗门名为“青莲观”,世代隐居北境雪岭,传承清净之道,何曾与“净世”二字有关?
可玉佩不会说谎。它散发的气息与她体内魔气同源,甚至更为古老、更为纯粹。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那玉佩缓缓旋转,投下一道光影,映照在钟七安身前的地面上。
画面浮现——
一座巍峨宫殿矗立于九重云霄之上,门前立碑,书“净世天宫”。无数修士跪伏阶下,高呼“恭迎圣女归位”。而在殿中高座之上,端坐着一名女子,白衣胜雪,眉心一点朱砂,赫然是年轻版的华瑶!
“假的……一定是幻象!”她厉声反驳,却掩不住声音中的动摇。
钟七安沉默地看着光影,战甲上的符文忽明忽暗,似乎也在回应这一幕。
“未必是假。”玄冥子苦笑,“有些真相,往往藏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华姑娘,你可知道为何你的净化之力会转化为杀戮?因为真正的‘净世’,从来不是慈悲为怀,而是以杀止杀,以血洗孽。你们这一脉,本就是执刀的审判者。”
“我不信!”华瑶怒吼,掌心凝聚一团猩红能量,猛然拍向地面。
轰然巨响中,大地崩裂,裂缝一路延伸至十丈之外。所过之处,草木尽枯,岩石熔化,竟形成一条焦灼沟壑。而这力量波动,竟引动更多战灵苏醒,远方山丘接连震动,数以百计的亡魂披甲执锐,踏着雷鸣步伐逼近。
“糟了!”玄冥子急掐遁符,却被空间禁锢压制,无法施展。
钟七安一步跨出,战甲全开,双臂交叉挡在华瑶前方。下一瞬,第一波战灵悍然冲锋!
刀光如瀑,箭雨蔽日。
他怒吼一声,战甲符文尽数点亮,硬生生扛下千钧攻势。每一击落下,都让他膝盖微沉,地面龟裂。但他纹丝未退。
“跑!”他对华瑶吼道。
“我不走!”她嘶喊,泪水滑落脸颊,“这一切因我而起,我要弄清楚!”
钟七安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有心疼,有决绝,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信任。
然后,他笑了。
“那就一起扛。”
战甲突然发出龙吟般的震鸣,漆黑表面裂开细纹,内里竟透出金色光芒。混沌神体与煞气彻底融合,演化出全新形态——金纹缠绕,黑甲生辉,宛若远古战神降世。
他单膝跪地,一拳砸向地面。
轰!!!
一圈金色波纹扩散开来,所及之处,战灵纷纷停滞,动作凝滞。部分较弱者更是当场崩解,化作飞灰。
“这是……战魂共鸣的反制?”玄冥子震惊不已,“他竟能以一人之躯,压制整片战场的意志?”
钟七安喘息着站起,嘴角溢血,眼神却愈发清明。
“不是压制。”他低声道,“是对话。”
果然,剩余战灵不再进攻,而是重新列阵,为首的将领模样的存在上前一步,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布满伤疤的脸庞。他盯着钟七安,缓缓举起断剑,指向天空。
一个模糊影像随之浮现——
浩瀚星空之下,一口巨钟悬于宇宙中央,钟身上密布时空坐标,正与某处产生共鸣。而那地点,赫然是华瑶体内魔气的源头所在。
“它在指引我们去那里?”华瑶喃喃。
“不只是去。”玄冥子神色凝重,“是在警告。那口钟……是‘洪荒始钟’,传说中开启诸界轮回的钥匙。一旦被唤醒,万界都将陷入战火。”
钟七安握紧拳头,战甲随之收缩贴合,发出金属轻响。
“既然避不开,那就迎上去。”
华瑶望着他坚毅的侧脸,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异预感——这一路前行,或许终将揭开她的身世之谜,但代价,可能是她现有的全部人生。
她摸了摸胸前玉佩,轻声问:“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不是现在的我……你会怎么看我?”
钟七安转头,认真看着她。
“不管你曾是谁,现在站在你身边的,是钟七安。”
风再次吹起,卷动残旗,沙尘漫天。
远处,最后一座山丘缓缓裂开,露出一条通往地底的阶梯,幽深不见尽头。阶梯两侧,立着无数石像,皆为持剑女子,面容与华瑶惊人相似。
“下面……有什么?”她低声问。
玄冥子盯着阶梯入口,忽然浑身一颤。
“死人。”他声音干涩,“全是死人。我能闻到腐朽的命运气息……还有……她的气息。”
“谁?”钟七安问。
“另一个你。”玄冥子艰难开口,“或者说是……真正的圣女。”
华瑶脚步一顿。
钟七安却已迈出第一步。
战甲在黑暗中泛着微光,映照出他冷峻的轮廓。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留下一句:
“不管真假,总要亲眼看看才知道。”
华瑶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玄冥子望着两人的背影,默默掐出一道隐秘手印,低语:“该来的,终究来了……希望你还撑得住,钟七安。”
阶梯漫长,越往下,空气越沉重,仿佛每一步都在穿越岁月长河。墙壁上渐渐浮现出壁画——描绘着一场旷世大战:无数身穿净世宗服饰的修士对抗一支黑色大军,最终全军覆没,仅剩一名女子怀抱玉佩逃出生天。
“那就是我祖先?”华瑶手指抚过壁画,指尖冰凉。
“不。”钟七安停下脚步,“你看她的眼睛。”
壁画中的女子眼角含泪,可瞳孔深处却闪烁着诡异红芒,分明已被某种力量侵蚀。
“她在逃,也在传播灾厄。”钟七安沉声道。
突然,脚下传来震动。
阶梯尽头的大门缓缓开启,腥风扑面而来。门内是一座巨大墓室,中央摆放着一具水晶棺椁,棺中躺着一名女子,容貌与华瑶一模一样,只是皮肤苍白如纸,胸口插着一把断裂的长剑,剑柄上刻着两个古字——“诛心”。
“这是……我的替身?”华瑶踉跄后退。
钟七安走近棺椁,战甲感应到什么,自动抬起右手。一道金光自掌心射出,照在棺盖之上。
一行文字浮现:
**“若见此身,请毁此剑。否则,净世将成灭世。”**
空气仿佛冻结。
华瑶盯着那把断剑,忽然感到体内魔气剧烈翻腾,仿佛要破体而出。她痛苦地抱住头,跪倒在地。
“不……不要控制我……”
钟七安立即转身,一手扶住她肩膀。
“坚持住!你是华瑶,不是任何人的复制品!”
“可是……我感觉……她在叫我……”她泪流满面,“她说……我才是假的……”
玄冥子冲上前,取出一枚龟甲置于地面,迅速卜算。
片刻后,他脸色惨白。
“完了。”他喃喃,“我们来晚了。她体内的魔气,早已不是单纯的封印……而是‘她’的意识残留。真正的圣女,从未死去。她一直在等,等这个身体成熟,等这枚玉佩回归,等这一刻……夺舍重生。”
钟七安猛地抬头,看向棺中女子。
她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